說完，便從寬袖內(nèi)拿出了一本書籍，遞給了白明霽。

    白明霽疑惑地接過。

    只翻開瞧了一眼，便認(rèn)出了書籍上的字跡。

    再往下看，腦子便轟然一聲炸開。

    難怪……

    她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沒日沒夜的抄寫，不告訴任何人她在寫什么，也不讓任何人觸碰。

    白明霽猛然回頭看向白星南，這回白星南的目光倒沒有閃躲，知道她在想什么，沖她一笑，“阿姐，書是我寫的，我就是看不慣錢家人的作風(fēng)?！泵嫔蝗灰蛔?，掃了一眼錢大爺，目光極為憎恨地道：“你們錢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書香門第，卻仗著權(quán)勢，四處恃強(qiáng)凌弱，府上的四公子，欺我白家兄弟二人兩年之久，逼著我們替他抄書，一句不對，便對我們?nèi)蚰_踢，更是侮辱我白家門楣，我怎會不恨？”

    白星南厭惡的神情，再無往日的那股逆來順受，冷笑道：“蒼天有眼，讓你錢家的把柄落在了我手上，我豈會放過你們？我怕被你們發(fā)現(xiàn)，不敢拿去拓印，便日夜抄寫，一個(gè)一個(gè)字地寫，寫了上百本，就等著今日，將你們錢家送入地獄……”

    對于他的恨，錢首輔和錢大爺無話可說。

    四公子再混賬，確實(shí)也姓錢。

    足以見得，一個(gè)老鼠屎對一鍋白米飯的影響，錢首輔是個(gè)開明之人，“若能讓二公子消氣，我把老四給你帶到面前？”

    “倒也不必?！卑仔悄系溃骸疤煲涣?，他也就是條喪家之犬，我更樂意見到他慢慢受著磋磨?！?/br>
    “讓二公子告訴老夫，如何才能讓你開口？”做首輔這些年，養(yǎng)出來一身的涵養(yǎng)，即便到了此時(shí)，錢首輔的態(tài)度還依舊客客氣氣。

    白星南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是我毀了你們錢家的名譽(yù)，沒想過要首輔大人放過我，且事情過去好幾年了，有些人我真還一時(shí)半會兒想不起來?！痹掍h一轉(zhuǎn)，“但首輔既然要問我，便把他們都放出去，我慢慢想。”

    錢首輔卻搖了搖頭，面露抱歉，“二公子不信老夫，老夫也信不過二公子，老夫以為，有你阿姐在，你才會想得更快。”

    氣氛慢慢地僵持了下來。

    錢首輔嘆了一聲道：“老夫的時(shí)間不多了，請恕各位體諒。”最后再看向白明霽，“大娘子怎就不先聽聽，老夫的交換條件？”

    白明霽緊緊地攥住手里的書籍，用了好大的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亂瞟，隨口應(yīng)上他的話，“首輔不妨說說?！?/br>
    錢首輔也不廢話，“你母親孟錦的死因，乃蠱蟲所致。”

    白明霽心中一震，抬頭怔愣地看向他。

    錢首輔道：“老夫也是無意中得知，因早年見過此蠱，以人飲入身體內(nèi)的藥材為食，延續(xù)其在體內(nèi)的壽命，此蠱為慢性蠱，三兩年內(nèi)方才發(fā)作，三年前在一場宴會上，老夫遇上了白夫人，聞出了她身上的藥香，應(yīng)該沒錯?！?/br>
    上輩子雖說后來孟挽告訴了她，母親乃她所害，卻沒有告訴她，到底是如何對母親下手的。

    孟挽是在母親死之后才來的江寧京城，這之前一直在揚(yáng)州。

    以藥材養(yǎng)蠱蟲。

    且不說母親服用的藥材，皆乃她親自所辦，孟挽相隔千里，怎可能把手伸到白家？

    是誰在幫孟挽？

    白明霽迫切地問道：“是什么樣的藥材？”

    錢首輔一笑，不答了，看向一旁的白二公子，“那就要看二公子，愿不愿意告訴老夫?！?/br>
    白明霽緊握住手中的那本書籍，閉眼咬牙。

    局面再次僵持。

    就在眾人安靜之際，躺在地上的那名死士突然一聲慘叫，眾人回頭，便見他抱著適才被灑過藥粉的那只胳膊，胳膊上的血rou冒出了一道白煙，rou眼可見地在腐爛。

    白明霽臉色陡然一變。

    白星南和一旁坐著的周清光，神色均是一團(tuán)僵硬。

    “cao——”周清光一把扯下了胳膊上綁著的白紗，手里的彎刀這回對準(zhǔn)了錢首輔，“老子這條胳膊，沒廢在戰(zhàn)場上，今夜卻要斷在你們這陰溝里了，在斷之前，先斬了你這老匹夫再說！”

    話音一落，周清光一刀劈了過去。

    沒等他的刀近身，突然一只羽箭以破竹之勢，從外快速地穿透窗紗，射向他身后，周清光一咬牙，不得不撤回刀去擋冷箭。

    再回頭，錢首輔和錢家大爺也被屋內(nèi)的暗衛(wèi)擋在了身后。

    一場廝殺，到底還是避免不了。

    有了第一只箭，便有無數(shù)只，密密麻麻地從窗戶外破入。

    白明霽護(hù)著白星南退到了柱子后，劍雨阻攔了對面晏長陵的腳步，臉色一寒，看向?qū)γ娴男∧镒樱€未來得及開口，小娘子先安撫他道：“別怕，有我在?！?/br>
    晏長陵：……

    這等時(shí)候，還是不能讓她搶了自己的活兒。

    晏長陵揚(yáng)起寬袖，擋下一只羽箭，抓住其尾巴，抬手彎身翻了一個(gè)圈，掃出一片空隙，動作利落地站在了兩人跟前。

    周清光受了傷，胳膊不便，加之失血過多，很快體力不支。

    自己主子眼里已經(jīng)沒有他了。

    橫豎一只胳膊八成已沒了用，本打算再犧牲一下，身旁的裴潺好心地替他掃下的那只冷箭，臉色無不后悔，抱怨道：“果然這熱鬧不能隨便看，代價(jià)也太大了?！?/br>
    他輕描淡寫地拍了拍自己的長袍，似乎上面沾了什么了不得的灰，一定要抖個(gè)干凈，抬眼望向跟前的白發(fā)老人，“錢大人，傷及無辜了啊。”

    錢首輔不說話，目光卻直愣愣地盯著他。

    在第二輪劍雨到來時(shí)，錢首輔突然揚(yáng)手，高聲道：“停！”

    一聲落下，屋外恢復(fù)了安靜。

    劍雨停了下來。

    余下一屋子被射殘破不堪的窗扇，今夜的月色格外亮堂，光亮從千瘡百孔的欞窗內(nèi)溢進(jìn)來，無數(shù)道光圈落在地板上，竟有一種凄然的美感。

    錢首輔眼中的那道執(zhí)著和遺憾，慢慢地消失不見，跌坐在位子上，像是終于接受了自己的敗局，不再做出任何抵抗。

    與此同時(shí)，一陣凌亂的腳步從長廊的四面八方闖入院子，冒著煙霧的火把光亮遮住了月色。

    很快一道穩(wěn)沉的嗓音傳了進(jìn)來，“大理寺岳梁，無條件前來支援宴指揮?！?/br>
    晏長陵的眉頭擰在了一起，揚(yáng)聲道：“我錦衣衛(wèi)的沈同知，是死了嗎。”要他們個(gè)個(gè)都來掛人情。

    第41章

    岳梁聽到說話聲,轉(zhuǎn)頭與身后的沈康讓出路，“放心，還活著?！?/br>
    晏長陵：……

    為了證明自己也還活著,沈康沖在了前面，錢家今日夠下血本，雇死士攔著他們錦衣衛(wèi)，若非大理寺來插一腳,他還真進(jìn)不來。

    三大監(jiān)察都到了場，錢家今夜是在劫難逃。

    身旁的暗衛(wèi)等著錢首輔的示下，見他半天都沒吭聲,知道他放棄了,跪下道：“大人，屬下先帶您走，保住性命,往后還會有出路?！?/br>
    錢首輔笑了一聲，“還有出路嗎？”又搖頭道：“二十年前這條路就被我走上了盡頭?！碧а劭戳艘谎畚萃獾乃朗總?“都撤了吧,你們自由了?！?/br>
    沒了死士的阻擋,錦衣衛(wèi)蜂擁而入。

    大勢已去，錢首輔家看向自己癱坐在地上的兒子，溫和地道：“為人子女無法選擇,你是，阿煜亦如是，是我對不住你們?！?/br>
    錢大爺似乎終于回過神來，面色不甘,跪在地上道：“父親，我錢家縱然有錯,但也有功，當(dāng)年梁鐘雖說頗有文采，但此人見識狹隘，人脈單薄，稱得上紙上談兵，若無父親不惜得罪各世家，助先帝強(qiáng)力推行了改革，哪里有今日考場上的干凈，與其說是父親盜用，倒不如說，是父親替他完成了遺愿……”

    “住口。”錢首輔打斷他，“盜就是盜，有何好說的？”

    沒讓暗衛(wèi)扶，錢首輔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了晏長陵跟前，“老夫的作用也到此為止了，不能再為陛下分憂，這兩日晏指揮忙乎一場，老夫應(yīng)該為你添上一樁功績?！闭f著雙手伸到他面前，嗓音透出了與他面容相符的蒼老，低沉地道：“錢某，認(rèn)罪?！?/br>
    晏長陵沒讓沈康上鐐銬，吩咐沈康，“帶錢首輔上車。”

    人到了門口，錢大爺哀痛地喚了一聲，“父親?！?/br>
    錢首輔沒回頭，啞聲道了一句，“保重?！?/br>
    這么大的動靜，錢家的人早就被驚動了，老少幾輩趕過來，被大理寺的人堵在外面，此時(shí)見到老爺子出來，哭的哭，喊得喊。

    一大世家，花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會興旺，一旦倒下，只需要一夜。

    錢首輔對自己家族，對這些子孫將來的命運(yùn)，已經(jīng)無能為力，在走出院子前，回了一下頭，看得卻不是自己的子孫，而是立在院子里的白明霽一行人。

    尤記得當(dāng)年，他的學(xué)生梁鐘舍不得買新衣，自己送了他一身，他穿在身上，走上兩步便要抖一抖袍子，自己問他為何，他答：“學(xué)生怕污了袍子?！?/br>
    兩人的動作一模一樣。

    這么多年，當(dāng)初舞弊案死去的人幾乎都經(jīng)由了他手，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處。

    該他敗。

    錢首輔收回視線，去償還自己的罪孽了。

    有了白星南的抄本助攻，錢家的事當(dāng)夜便轟動了京城。

    一代首輔卻是個(gè)靠盜取他人文章，舞弊上位的，朝堂一片嘩然，原本站在錢首輔陣線的幾位大臣，打算繼續(xù)反對世襲管制的改革，如今個(gè)個(gè)都抬不起頭。

    既是盜取來的功名，錢家的榮華富貴自然不能再延續(xù)，皇帝讓錦衣衛(wèi)抄了錢家，所有在職的官員，一律降為庶人，且子孫三代不得再參與科舉。

    錢首輔本人，判了斬立決。

    —

    錢家的事情結(jié)束后，白明霽沒回宴府，當(dāng)夜便帶著白星南回了白府，傳了大夫上門，先為其治傷。

    身上的傷口并沒有惡化。

    周清光的也沒有。

    錢家的金瘡藥沒有問題。

    那名死士之所以中毒，必是當(dāng)時(shí)有人臨時(shí)灑了毒|藥，而目的，為了阻止她后面的話。

    白明霽抬頭看向?qū)γ嬲谔姘仔悄喜林鵁岷沟陌准叶镒印?/br>
    在她的記憶中，她還是那個(gè)從小對她無話不說的親meimei，可此時(shí)再看，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告訴了她。

    人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秘密。

    連她這個(gè)親jiejie，也瞞著了。

    適才白星南一回來，白明槿便趕了過來，替大夫打著下手，大夫走后，也沒離開，一直坐在他身旁，貼心地守著。

    察覺到了白明霽看她的目光，白明槿抬頭，抱歉地道：“我沒想過要連累他。”

    她要問的是這個(gè)嗎。

    白明霽吸了一口氣，道：“還是不愿意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