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參軍，十八歲領(lǐng)軍，死人堆里爬出來，歸來時(shí)一身是傷，本以為終于能過上好日子了，夫人卻先死了，女兒遠(yuǎn)嫁他國，跟前就剩下了一個(gè)獨(dú)子，好不容易養(yǎng)大，等到他成親，還沒來得及抱上孫子，腿卻站不起來了。

    老夫人背過身偷偷抹了一把淚，“我就說你是勞苦命，他們個(gè)個(gè)都不信，路都走不動(dòng)了，還惦記著往我這兒來。”

    侯爺臉上的血色一如不如一日，笑容卻還是一如既往的爽朗，“母親說的什么話，只要母親在一日，兒子就是爬也要爬過來。”

    老夫人知道他孝順，年輕時(shí)沒有陪在自己身邊盡孝，老了便想來彌補(bǔ)。

    可身為母親她想看到的，只是他能平安健康，“你這一輩子，對誰都好，生怕自己虧欠了誰，唯獨(dú)虧欠了自己?！?/br>
    侯爺癡癡地笑了兩聲，道：“母親這就是看不起兒子了，這么大的侯府，不就是兒子掙來的，萬戶侯，哪里能虧欠自己？”

    晏老夫人不與他掰扯，讓丫鬟們備菜。

    晏侯爺今日沒什么胃口，吃了幾口粥，知道老夫人喜歡吃核桃，便讓春枝拿了一籃子核桃出來，慢慢地替老夫人剝。

    老夫人沒好氣的道：“我這屋里莫非還缺一個(gè)剝核桃的？”

    晏侯爺?shù)溃骸皟鹤觿兊牟灰粯??！?/br>
    老夫人一笑，“能更香？”

    “對。”

    “母親辛苦了這么多年，兒子做的這些小事，哪里能償還一二?！标毯顮斝Φ溃骸澳赣H要是愿意，兒子給母親剝一輩子的核桃?！?/br>
    老夫人被他逗得高興，看著他手里的鉗子，忍不住道：“小心點(diǎn)，別把手夾了?！?/br>
    晏侯爺點(diǎn)頭，突然道：“那臭小子，不知道怎么了，上回一聲不吭從邊沙回來，雖說陛下沒治他的罪，但以他的性子，絕非臨陣逃脫之人，我派了人去查，并沒有查出結(jié)果，據(jù)晏家軍的老將說，他一覺醒來突然就說想家了，快馬加鞭地趕回來，還給了我一個(gè)擁抱，把我嚇了一跳。”

    晏老夫人早已習(xí)慣了他的日常炫兒，也了解他，問道：“你是懷疑他心里有事藏著？”

    晏侯爺點(diǎn)頭，“邊沙的豁口，已經(jīng)被他撕開，繼續(xù)乘勝追擊，再有他jiejie的支持，說服大啟與我大酆結(jié)盟，不出半年，他便能帶著晏家軍拿下大宣，屆時(shí)立下軍功，功勞怕是要超過我這個(gè)老子，如此，咱們侯府也算是后繼有人了。可無論我如何說，他就是不去，像頭驢一般倔，還讓我不要管，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說什么時(shí)機(jī)到了，自然就會回到戰(zhàn)場?！?/br>
    老夫人難得看他在自己面前罵他的兒子，“我早同你說過，他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

    晏侯爺頓了頓，卻道：“母親可知朱侯府是如何被抄家的？”

    朝堂上的事情，他從來不主動(dòng)與自己說，今日說了這么多，老夫人有些詫異，問道：“不是私藏兵器？”

    晏侯爺搖頭，低聲道：“上回朱世子私藏的那些兵器，本該在我晏家軍軍營里搜出來?！?/br>
    老夫人一怔。

    晏侯爺繼續(xù)道：“是因那臭小子提前發(fā)現(xiàn)了，以牙還牙，把東西送到了朱世子那。事后我也問過他，為何知道朱侯府的計(jì)謀，你猜他怎么說？”

    老夫人見他面上又出現(xiàn)了炫耀之色，知道又要夸贊他兒子了，配合地問道：“怎么說？”

    “他說，他長大了，可以保護(hù)我們了?！?/br>
    晏侯爺說起這話時(shí)，臉上的驕傲藏不住，“我告訴他，父親不需要他的保護(hù)，但他的祖母需要，將來要他替父親盡好孝道?！?/br>
    老夫人聽了這話，心頭孟地一沉，可抬頭時(shí)，卻見他臉色紅潤，又松了一口氣，“我這把老骨頭了，需要什么保護(hù)，早就該入土了?！?/br>
    “那不成。”晏侯爺?shù)溃骸澳赣H能長命百命，說不定還能活到兩百歲。”

    老夫人被他逗笑，“那我不成老妖怪了?！?/br>
    “什么老妖怪，那是老祖宗。”晏侯爺?shù)溃骸安粻幑γ擦T，以后云橫安安穩(wěn)穩(wěn)地呆在府上，也能照看著家，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母親別寵著，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就像小時(shí)候待兒子那樣，萬不可心軟?！?/br>
    晏侯爺嘴上說著話，手里的動(dòng)作沒停。直到把籃子里的核桃都剝完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了一罐子，才停了下來，喚了一聲，“母親?！?/br>
    老夫人只聽他說著話，沒留意，被他喚住了，也沒抬頭，應(yīng)了一聲，“誒。”

    “兒子不孝。”

    老夫人聽見這一聲，心口猛地往下一沉，這才抬眼望去。

    只見對面輪椅上坐著的人，臉上的紅光早已不見，面容蒼白如雪，已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晏老夫人似是害怕驚擾到他一般，顫抖地喚了一聲，“兒子……”

    —

    晏長陵今日沒去早朝，起來后，正打算與白明霽一道去看晏侯爺，沈康卻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稟報(bào)了早朝上的事，“內(nèi)閣的幾個(gè)老臣，都被陛下關(guān)了起來?！?/br>
    消息太過于震驚，晏長陵沒反應(yīng)過來。

    白明霽也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你是說，陛下和太后？”

    幾個(gè)內(nèi)閣大臣因妄議都被關(guān)了起來，出了朝堂后，誰也不敢再說這事兒了，沈康忙道：“陛下已經(jīng)否認(rèn)了，八成是謠言?！?/br>
    可這謠言，來得也太荒謬。

    皇帝和太后有了私情，簡直匪夷所思。

    但，無風(fēng)不起浪。

    那幫子內(nèi)閣老臣精明如狐貍，沒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能會輕易拿到早朝上去逼宮。

    晏長陵太了解皇帝了，以他那悶sao的秉性，還真能干出這樣的事來。

    當(dāng)下拉著白明霽一道，“進(jìn)宮。”

    兩人沒能走出去，晏侯爺身邊的小廝先到了院子，見到晏長陵后，筆直地跪在了他跟前，磕下頭哭著道：“世子，侯爺，去了?！?/br>
    眾人耳邊一靜。

    無聲的驚雷突然劈下，在他耳邊慢慢地?cái)U(kuò)大，又縮小，晏長陵短暫地失了聰。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廝跪了一地，每個(gè)人都在哭，每個(gè)人嘴里都在說著話，可他就是聽不見。

    直到胳膊被白明霽牽住，捏了捏，晏長陵才轉(zhuǎn)過頭。

    白明霽臉色也不好，好像在喚他。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消失的聲音，又如同雷鳴轟然而至，他聽到了白明霽焦急的聲音，“郎君，晏長陵！”

    眼前突然一黑，白明霽及時(shí)扶住了他。

    沈康上前搭了把手，“主子！”

    晏長陵努力站穩(wěn)，倒流的血液慢慢地回旋，眼前恢復(fù)了光明后，便往前沖。

    趔趄一步，被白明霽一把扶住，“晏長陵，冷靜。我知道你承受不住，可咱們都還活著，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對不對?！?/br>
    晏長陵沒說話，但沒再往前沖了，腳步慢下來，努力地在穩(wěn)住心緒。

    漫長的心梗堵在心口，始終咽不下去，他艱難地呼出一口氣，可那心梗，下去了又上來，一波比一波洶涌。

    白明霽扶不住他，跟著他一道跌在了地上，不顧膝蓋的疼痛，跪在他跟前，捧著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晏長陵?！?/br>
    可晏長陵的目光已空洞，顫抖的眼角猩紅如血，上輩子的恐懼，驚濤般涌來，壓得他踹不過氣。

    白明霽從未見過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淚落下來，一把抱住了他，知道他害怕什么，“不一樣的，晏長陵，這輩子不一樣的，你不是告訴過我，一切都是巧合嗎，我們改變了這么多，結(jié)局也一定會變的?！?/br>
    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白明霽一遍一遍地重復(fù)道：“一定會變的……”

    見他還是不出聲，白明霽摟著他，啞聲道：“你別這樣，我害怕。”

    晏長陵的眸子終于動(dòng)了，偏過頭，抬起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我知道，我沒事?！?/br>
    片刻后，艱難地站了起來，伸手扶起了白明霽，腳步雖還漂浮，但總算踩在了實(shí)地上。

    所有人都在往老夫人院子里趕。

    出了長廊，晏長陵的腳步才慢慢地穩(wěn)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向沈康，臉色冰涼，沉沉地道：“讓他消停點(diǎn)，在我進(jìn)宮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dòng)，他想死，沒人想陪他一起死?！?/br>
    沈康早就被他適才的反應(yīng)，嚇得腿軟了，“主子放心?！?/br>
    —

    等晏長陵和白明霽趕到老夫人那，侯爺已經(jīng)被下人從輪椅上抬了下來，放在了一旁的白布榻上。

    老夫人哀痛過度，早暈了過去。

    二爺還在朝堂上，府上的一切都在等著晏長陵料理。

    那一場悲痛過后，彷佛把晏長陵心中的悲痛耗盡了，此時(shí)平靜地走到了晏侯爺身旁，跪在他跟前，靜靜地看了一陣后，磕了三個(gè)響頭，沒讓人抬，起身親自將晏侯爺抱了起來，送回了晏侯爺?shù)脑鹤印?/br>
    白明霽則忙著布置靈堂。

    前后幾場喪事，白明霽早就有了經(jīng)驗(yàn)，半個(gè)時(shí)辰內(nèi)，便把靈堂布置了出來，晏侯爺也換好了衣裳，裝了棺。

    吊喪的賓客，很快來了。

    白日晏長陵帶著白明霽，跪在靈前答謝，看似已經(jīng)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可到了夜里，便一頭栽了下去。

    他就倒在自己的身旁，白明霽嚇了一跳，“晏長陵！”

    眾人手忙腳亂，把人抬回了院子，白明霽一直守在了他床邊。

    半夜，晏長陵才醒。

    白明霽已趴在他身旁睡了過去，晏長陵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見她睜開了眼睛，沖她一笑，“辛苦你了?！?/br>
    白明霽沒應(yīng)，輕聲問道：“好些了嗎？”

    晏長陵點(diǎn)頭，“嗯?！?/br>
    “不許騙我，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彼矂偨?jīng)歷過一場。

    上輩子沒能保護(hù)好自己的親人，這輩子回來了，費(fèi)了那么大的勁，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最后卻還是沒能把人留住。

    晏長陵輕聲一笑，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你也歇會兒。”

    送晏長陵回來之前，聽說老夫人已經(jīng)醒了，悲痛得很，白明霽還沒去看，且葬禮上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安排。

    白明霽替他掖了掖被角，“醒了就好了，你先躺會兒，外面的人都在擔(dān)心你，我出去打聲招呼就回來?！?/br>
    晏長陵確實(shí)是騙她的，人雖醒了，雙腿卻發(fā)軟。

    此時(shí)就算起來，怕也是站不穩(wěn)，見她要出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低頭在她的手腕上，印下了一吻，“多謝?！?/br>
    他低著頭，白明霽看不見他的臉，半刻后卻感覺到了滴在她手腕上的水漬，心口驀然一刺，“謝什么？我既然嫁給了你，便是你晏長陵的夫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侯爺走了，我也難受，做這些是我應(yīng)該的，也是我自愿的。”

    每次都是他來摸她的頭，這次白明霽抱住了他，撫摸著他的頭，輕聲道：“早些好起來，還有好多事在等著我們?nèi)プ??！?/br>
    “好?！?/br>
    等他平復(fù)了，白明霽才走了出去。

    人走后，屋內(nèi)半點(diǎn)聲音都聽不見，安靜之中，晏長陵再一次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父親的面孔，不斷地浮現(xiàn)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