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河？”對方反應(yīng)過來的速度比她料想得還要后知后覺，“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

    她顯得惴惴不安，腳下的巖土仿佛在這一時刻變得guntang起來，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逃離這里——顯然，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已經(jīng)隱隱有所察覺，盡管在她面前，對方總表現(xiàn)得像是一個無措的小女孩，但數(shù)千年來她都統(tǒng)治著這個黑暗與死亡的國度，她擁有作為女王的智慧。

    “艾蕾。”她柔聲道，“等我出發(fā)后，你就沿著七重門往上走，到冥府的入口附近，如果你什么都沒看到，就再等一會兒，我留了禮物給你。”

    “我不需要禮物?！卑Ａ惺不だ站o緊揪住了她的小指——如果是吉爾伽美什或者阿伽，這時候他們會抓著她的手腕，或者鉗住她的肩膀— —但她是艾蕾，對于自己重要的人，她從不要求什么，只是小聲請求，“不要靠近無名河，這樣不會有結(jié)果的……”

    “我不做沒有任何把握的事，艾蕾?！彼矒岬溃跋嘈盼?，我有渡河的辦法?！?/br>
    “不可能的，那么久以來，我見過太多抱著這樣想法的人……可他們誰都沒能從無名河離開……”她不停地?fù)u著頭，“留下來吧，緹克曼努，留在冥府，和我一起……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當(dāng)她低頭止不住地落淚時，緹克曼努伸手擁抱了她。

    “艾蕾?！彼f，“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還很短——客觀地說，我們甚至沒有見過彼此幾面，我不知道過去有什么事會令你快樂或悲傷，不知道你獨自一人如何熬過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長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經(jīng)因為什么而熄滅，又因為什么而復(fù)燃……”

    她感受到女孩冰涼的淚水滴落在鎖骨上，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她的悲傷就像鮮花的香氣一樣在她鼻間浮動……緹克曼努覺得自己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股氣味，就像她不會忘記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廢墟里一只焦黑的手、人們?nèi)诨白旖堑奈⑿Γ约皬V場上那高亢嘹亮的吶喊一樣。

    “但我愛你，艾蕾，我全心全意、發(fā)自肺腑地愛著你。”她說，“我希望你能無憂無慮地行走在陽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遠(yuǎn)幸?？鞓?，希望悲傷永遠(yuǎn)不會光顧你，希望在最絕望的時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寶石一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br>
    女孩輕聲抽噎著，吃力地松開了她的手指，她喘息得那么劇烈，仿佛這個動作已經(jīng)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女孩抬起頭，露出濕潤的眼睛和蒼白的臉，她想朝她微笑，可最后失敗了，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好像被某種無形的龐然力量攫住了一般，兩道清淚從她的臉頰滑過。

    緹克曼努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再見了，艾蕾?！?/br>
    “我才不要說那兩個字?！卑Ａ惺不だ蘸鷣y擦干了眼淚，嘶啞地說道，“除非我們還會再見面。”

    無名河的河水是世界上最輕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飄落到河面上也會沉入河底。如果深淵也有實體，無名河或許就是它投映在這片死寂之地的影子。

    天平另一側(cè)的砝碼是一個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數(shù)字……緹克曼努在心里默念，現(xiàn)在這個可怕的數(shù)字已經(jīng)被填平了，這條世間最輕的河，埋葬著世間最沉重的東西。

    她佇立片刻，朝著這漆黑的河流邁出了第一步。

    “緹克曼努！”

    她聽見了埃列什基伽勒的驚呼——然而，當(dāng)她的腳即將觸碰到黑色的河水時，一雙蒼白的手從河底伸了出來，拖住了她的腳掌。

    緊接著，無數(shù)蒼白的手浮出水面，亡靈們的枯骨猶如被磷火點燃的薪柴，在黑暗中散發(fā)出凄冷的幽光。

    白光不斷向前蔓延，照亮了渾濁的河水，鋪成了一條通往彼岸的白色河橋。

    河底的亡靈們早就拋卻了生前的過去，連聽到自己的名字都毫t無感觸，然而某種本能促使著他們簇?fù)碓谝黄?，他們踩著別人的臂膀，或是用臂膀托起別人的身體，只為讓這個即將渡河的人有一處落腳之地，盡管他們早就不記得活人的溫暖，卻還沒有忘記曾讓他們?yōu)橹紵臇|西。

    她步履蹣跚地穿過無名河，如同穿過一條漫長的時空走廊：在地下甬道里逐漸融化的人們，一滴眼淚落在瑪那之流上，剎那間蒸發(fā)成了水霧；古伽蘭那的金蹄震撼了大地，從火焰中升騰而起的煙霧與天空中龐然的黑影融為一體；一場沒有盡頭的大雨，一個放著嬰孩的木盆沿著水流從她身邊飄過，瘦小的臉龐在雨水中腫脹發(fā)青；戰(zhàn)爭的硝煙之下，皮膚被血尿漚爛的士兵們在一頂又臭又臟的帳篷中無聲死去，火光幾日幾夜不曾熄滅，寒冬的凜風(fēng)吹散了白色的骨灰，像是大雪一樣落到人們的發(fā)間。

    當(dāng)她即將抵達(dá)另一側(cè)河岸時，一只亡靈的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腳。

    緹克曼努停滯了片刻，她本以為那個亡靈是想把她拽入河底，但對方只是輕輕握了一下她的腳踝，像是緩解了某種依戀似的，很快便放開了她。

    上岸后，緹克曼努回過頭，那只蒼白的手上戴著一只閃閃發(fā)亮的金鐲子，手鐲上的鏤空雕紋和陶瓷繪圖以一種巧妙的方式結(jié)合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會讓王室工匠都為之自豪的作品。

    再見了……她在心里默默與故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