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埃斐為這件事震怒不已,她拎著鞭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鞭撻了以色列的王——所羅門的眼睛沒能讓他親眼目睹這一幕,但宮里的任何一位老人對這段往事都能說得繪聲繪色，埃斐甚至恐嚇他,如果膽敢爬到宮殿頂上躲藏，她就放箭射他。那一天,國王的哭嚎聲從大殿傳到了庭院，響徹了整個宮廷。

    本想指責(zé)國王的先知拿單于心不忍,只好出面阻止,表示神也不贊同大衛(wèi)的做法，他們將為自己的罪過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個代價最后被證明了是拔示巴當時腹中的孩子,他們的頭生子在誕生之前就先行離開了人世。

    在這種前提下，作為第二個孩子的他卻成為了神欽定的人間代行者，成為了大衛(wèi)獻給神的禮物。

    所以所羅門一直很理解大衛(wèi)的心情——這種理解并非出自孩子對父親的體諒，只是一種單純的認知。

    大衛(wèi)心中理想的繼承人一直是押沙龍：母親出身高貴，長相與他肖似，并且托福于埃斐（同時也是他最敬重的女人）的教導(dǎo)，沒有繼承他性格中惡劣的那一面。所羅門的存在只證明了一件事，人類其實并不能理解神選擇其代言人的標準——也許是境界難以達到，也可能是神有意如此，而神之威能的不可測性，則更加體現(xiàn)出人的命運全然在神的掌控下，現(xiàn)在如此且將永遠如此。

    自上次在庭院里相遇后，所羅門很快又見到了大衛(wèi)。

    這一次他是接受召見，盡管大衛(wèi)的態(tài)度仍顯得輕浮而懈怠，但他知道對方的心情并不像他所表現(xiàn)出那么漫不經(jīng)心。他們之間存在著更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正在成長的、未來的新王和正在衰老、現(xiàn)在的舊王，這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像正常的父子那樣相處。

    一些無聊的客套話后，大衛(wèi)忽然陷入了沉默，臉上那種輕慢的笑容慢慢褪去了，他仔細地端詳他，像是在評估什么，所羅門也平靜地任他打量。片刻過去，他聽見對方問：“你笑過嗎？”

    若非必要，他其實很少笑，不過等成為王后，微笑是必不可少的，他知道大衛(wèi)的人格魅力——一種他罕見地?zé)o法理解的東西——正是源自他的笑容，因此他判斷這是對統(tǒng)治國家是有利的做法：“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笑的?！?/br>
    至少從表情來看，大衛(wèi)并不意外：“你只做有必要的事情嗎？”

    “是的。”他答得很坦誠，大衛(wèi)則佯裝興致勃勃地傾聽——他的喜惡并不會影響什么，這一點是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他們是神一針一線下織就的命運錦織上的人物，“人的時間是有限的，只能用來做那些必要且有用的事情。”

    “所以什么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呢？”

    “隨著情況的變化而定?！?/br>
    大衛(wèi)笑了笑：“和我在這里閑扯也算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嗎？”

    “客觀而言，并不算。”他說，“但我還未成長到足以完全支配自己時間的程度?！?/br>
    大衛(wèi)沒有繼續(xù)，只是長久地凝視他，然后慢慢地嘆息一聲：“她也喜歡這么說——這個客觀而言，那個客觀地說——甚至你們說話的方式都有點類似……可你一點也不像她，真是奇怪?！?/br>
    他沒有說出那個名字，但所羅門知道那個“她”是誰：“如果您希望我表現(xiàn)得既像您的孩子，又像她的孩子，這顯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br>
    而這正是大衛(wèi)格外鐘愛押沙龍的原因——以及神不可能選擇押沙龍的原因。埃斐是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不可控、也不可測，同時還非常危險。所羅門在這一點上時常能與神達成共情，因為這世上的一切都是他能用眼睛看到的，唯獨埃斐除外，她時常能喚醒他對于未知事物的不安。

    押沙龍在這一點上和她很像……因為他的命運和埃斐緊密相連，所羅門也無法準確觀測他的命運，但他幾乎可以預(yù)見，日后神必然會找到一個機會將他除掉。

    “確實，畢竟你是雅威的孩子?！贝笮l(wèi)說，“我知道自己從不是它心中最理想的王。我無法擺脫對塵世的眷戀，我喜歡和別人產(chǎn)生感情上的聯(lián)系，甚至沒有這種東西我就活不下去——于是你誕生了，一個完美的、神明的人間代行者。沒有私人感情，只有客觀的判斷，只做正確的事情，雅威理想中完美無缺的王?！?/br>
    這顯然不是稱贊，但所羅門還是點了點頭：“謝謝?！?/br>
    “不過，我很懷疑它理想中的人是否存在?！睂Ψ皆掍h一轉(zhuǎn)，“它需要一個沒有自己想法，恒久不變，也不會被任何外界因素影響的存在……說白了，它要的是一個人形的空瓶，用來承載它的意志，但人心往往是這世上最不可控的事物——這點無需我多說。埃斐曾告誡我，即使是這世上性格最溫順，身份最卑微的人，內(nèi)心深處也藏有自己的欲望，所以不能奢望他們會完全按照你安排的劇本去做。你呢？你對這句話是怎么想的，所羅門？”

    “你有了危險的念頭?！彼_門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說話的人并非他本人，“你已身在局中，越是掙扎，就越是陷入命運的深淵。無論你有何想法，都不該付諸實踐。當惡念在你的口中融化，毒將流入你的肺腑，你將明白自己未來的痛苦，正是源于此刻，你妄圖更改命運的念頭?！?/br>
    “您說得很對?！贝笮l(wèi)明顯知道現(xiàn)在是誰在說話，語氣中的輕浮感也收斂了不少，“但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啦，我知道這痛苦的源頭比此刻更早，如果您不想讓我參與這一切，當初就不該讓我念出她的名字……她曾跟我說過，人類是一個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族群，我想把機會賭在這種可能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