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眉頭緊擰，似是沉思。約押將軍（同樣比他記憶中年輕一些）跪在他面前，等候王的指示。

    半晌，父王開口道：“我心意已決，押沙龍將是這場戰(zhàn)爭的統(tǒng)帥，在大馬士革，沒有人的話語權(quán)比他更高?！?/br>
    “我明白您對押沙龍殿下的期許?！奔s押顯然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但是陛下，殿下實在是太年輕了，他甚至沒有打過一次仗?！?/br>
    “他會處理好的?！备竿鯇Υ瞬恢每煞?，“另外，不要輕易讓他離開戰(zhàn)場，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內(nèi)不要回到衛(wèi)城?！?/br>
    押沙龍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他們是在討論以色列和約旦的戰(zhàn)爭……可那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送走了約押之后，父王又召來了他們的乳母，叮囑道：“這半年里，如果押沙龍出現(xiàn)在王宮，千萬不要讓他和塔瑪接觸?！?/br>
    所以父王是有意在那段時間將他送走的，而且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建立功勛，也是為了避免讓他見到塔瑪?？蛇@是為什么呢？那半年里，王宮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方便出面的……

    押沙龍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一個許久未曾提起的名字忽然浮現(xiàn)在腦海中。

    一個死人的名字。

    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父王有什么理由這么做？除了讓塔瑪受到傷害，讓他損失一個兒子，讓王室又背上一個丑聞外，父王什么也得不到，他甚至還為此失去了他的摯友，他最信賴的部下……也許還是他這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

    父王總是任意而為，但他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可你心中真的如你所說的這般相信他嗎——另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大衛(wèi)為何把所羅門送到猊下身邊？為何他對猊下決定建國一事毫不意外？為何他要如此匆忙且簡陋地立他為王儲？為何撒督和拿單誰也不看好他？

    他正欲開口，想要把一切都問清楚，可周圍倏忽燃起了熊熊烈火，父王的身影如同燒焦的羊皮紙般蜷曲、崩裂，最終化為灰燼，被蒸騰的煙霧沖向上空。他趕緊從謁見室里逃了出來，感覺身體從未如此遲鈍過，步履沉重如鉛，僅僅幾步就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王宮在他身后崩塌。

    押沙龍?zhí)痤^，望見坍塌的城墻和一望無際的廢墟，往日肥沃的田野被大火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焦土，死亡在空氣中蔓延。

    腳下的泥土柔軟而潮濕，浸透了人們的血與淚。周圍空無一人，但到處仿佛都能聽到人們的哭嚎和慘叫，他站在這片已經(jīng)被摧毀的、空寂的土地上，竟再度體會到了那種被人潮擠壓和推搡的感覺。

    這里不像是以色列，以色列沒有這種形狀崎嶇怪異的城墻……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座城市擁有這樣三角形構(gòu)造的城墻，這里是……它是……

    押沙龍彷徨地四處巡視，視線最終落在了唯一沒有被毀掉，依然矗立著的城門上，一個黑色的人影吊在大門的正上方，隨風(fēng)輕微晃動，像是枯枝上的最后一片落葉。

    他瞇起眼睛，想看清那究竟是誰，一個男孩從他身邊走過，停在了他跟前不遠(yuǎn)的地方，他長得更像是他記憶中的耶底底亞，但頭發(fā)是深金色，眸色中那種銅質(zhì)的金屬光澤更強(qiáng)烈。他的年齡與耶底底亞相仿，神態(tài)卻更像是所羅門。

    “就是她嗎？”男孩像是在對周圍某些看不見的人說話，“觀測確定，尸體尚未開始腐爛，人形仍保持完好……但還是得小心，不要讓她的頭脫離身體……同意，這是可以避免的，沒必t要進(jìn)行額外的修復(fù)……”

    男孩抬起手，掌心閃爍著淡藍(lán)色的光，繩索倏地斷裂，城墻上的人影在一股無形力量地控制下緩緩落地，在押沙龍看清對方之前，男孩將一塊披風(fēng)蓋在尸體上。

    他聽見男孩喃喃自語道：“看來不穿衣服的時候，女王和娼妓也沒什么兩樣。”

    聽到男孩的話，他突然感覺肺腑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聽見自己的骨骼咔咔作響，感覺到血的甜腥涌上喉嚨，肌rou因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淚水guntang得好似蒸發(fā)后的水汽。

    他跪倒下來，想要捂住臉放聲大哭，可除了不停涌出的鮮血外，他沒有在脖頸以上的地方摸到任何東西。

    第185章

    押沙龍睜開眼睛時, 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他的一部分仍留在那個夢里。

    透過床幃，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人影,不知道那是誰。他張了張嘴,舌根的甜腥已經(jīng)隨著夢醒而消散了，徒留干燥與苦澀，像是烈火燃燒后的痕跡。喉嚨里流出的聲音令押沙龍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此虛弱，像是微風(fēng)拂過后樹枝搖曳的簌簌聲,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覺得自己真如夢中那樣沒了腦袋。

    床幃掀開了，那個人背著光，看不清面龐。對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掌心溫暖而潮濕,指腹有著常年撥動琴弦留下的薄繭……押沙龍認(rèn)出了他，但拒絕去想那個名字。

    “還是很燙?！彼犚妼Ψ秸f, “你還需要更多休息，押沙龍。”

    “不……”他搖著頭,光是這個動作就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我必須……”

    “休息?！睂Ψ綄⒈舆f到他唇邊，他嘗到了熱羊奶的膻味,夾雜著一絲苦澀，像是某種藥草的味道, “現(xiàn)在沒有什么比那更重要?！?/br>
    押沙龍竭力抵抗，但rou/體的軟弱出賣了他,從床幃外滲進(jìn)來的月光如霧氣般彌散,周圍再一次暗了下去。這次的夢里沒有火也沒有血……唯有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