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對心存慚愧的人來說，反而是一種折磨。

    小滿并不期待顧小芒以后會理解他，或者原諒他，他帶來的那些傷心失落，最終都會反噬到了自己身上,顧小芒不是孤單一人承受,他這樣病態(tài)地想著,也就沒那么難受了。

    女人睡得很好,小滿輕輕地搬了個陪護床，靠在女人的床沿,他蜷縮在小床上,將臉貼近女人的手背,就像曾經(jīng)生活在mama的肚子里,渾身放松了許多。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頭劇烈地疼痛,小滿覺得是沒吹干頭發(fā)導(dǎo)致的。

    醫(yī)生過來查房,告訴他，第一個療程進行得很順利,如果這樣繼續(xù)下去,骨髓移植后，女人痊愈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眼睛看向小滿,“小孩，你看著比你mama還累，倒不像是你mama生病了。”

    “人生的很多事情就是發(fā)生得很突然，但是我們一定要堅強，你要照顧好自己?！?/br>
    他拍了拍小滿的肩膀，才慢慢地走出門去。

    “謝，謝謝。”小滿呆愣在原地，從mama生病之后，他的壓力就很大，顧小芒不知情，顧叔叔只想得到他想要的，只有醫(yī)生和護士會時常告訴他要振作，要放松，要看開，但做到這些又談何容易呢。

    “寶寶?！迸藪暝鹕恚稚系尼橆^都拆掉了，現(xiàn)在的她是自由的，小滿不忍看她手背上密集的針眼，將她扶起來，枕頭墊在她腰后，“mama喝點水吧?！?/br>
    女人聽話喝水，輕輕地吸著吸管，她的頭發(fā)睡得有些亂糟糟的，今天難得是個大晴天，小滿想帶她到流云的空中花園走走，取來了梳子，給她梳頭。

    那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變得格外的脆弱，小滿輕輕地梳到了尾部，看到掉落了一大團頭發(fā)。

    他把那團掉發(fā)抓到了身后，不讓女人發(fā)現(xiàn)，用發(fā)圈給她扎了個垂落的馬尾。

    護士把輪椅推了過來，幫著小滿從病床上把女人抱起來，女人原本就瘦，到了這時候，更是像一把懷中的骨頭，纖細的腕骨包裹著單薄的皮rou，那雙好看的眼睛，似兩顆深深鑲嵌在眼眶中的黑石子。

    坐著電梯到了中間的樓層，這個空中花園真的很大，有綠樹遮蔽的涼亭，和爬滿藤蘿的長廊，還有開滿蓮花的池塘，接天的蓮葉是無窮的綠色，粉色的蓮散發(fā)著陣陣的清香，涼亭上的病人不少，時不時地交談幾句。

    “好，好香，喜歡?！?/br>
    女人看著滿池的蓮花，笑得很開心，她平常開心的時候就會不斷地拍手，可她現(xiàn)在累了，身體陷在輪椅里，就連喜悅都顯得病懨懨的，“寶寶，你看看?！?/br>
    “我看到了，mama，很漂亮哦。”小滿蹲在她身側(cè)，幫她把鬢角的碎發(fā)塞到耳后，女人看了好一會兒，指著遠處的一棵樹，瞪大了眼睛，“好，好漂亮的花花，沒見過。”

    那是一棵開滿了花朵的洋紫荊樹，白色的花朵簇擁著，像潔白的傘蓋，又像純白的花海，女人很喜歡這樣的花，洋紫荊很少能見到有這樣的顏色，綠樹夾著白花，如同春日里的一場告別。

    女人要求小滿給她拍個照，她的意識明明是不清醒的，可她需要拍照，需要把自己的樣子留在小滿的手機里。

    她坐在輪椅里，身上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微笑著，烏黑的鬢發(fā)上裝點著美麗的花朵，這一幕，就像流動的光影，永遠留在了小滿的腦中，是屬于他記憶里母親的樣子。

    回到病房之后，女人的狀態(tài)好了一些，她不再喊痛，抓著小滿的手，“今天，沒打?！?/br>
    “因為醫(yī)生說第一個療程已經(jīng)結(jié)束啦，今天讓mama好好休息?！毙M仔細地解釋，女人還是不解的樣子，抓緊他的手，“回家！回家！”

    意思是既然已經(jīng)治好了那我們就回家。

    誰不想回家呢，小滿也想回家，可他輕聲地安撫著，“很快就可以回家了，mama再堅持堅持，現(xiàn)在還沒把mama身體里的妖怪打敗呢，等把它打敗了我們就回家，我讓顧小芒給你做好多好多好多好吃的，好不好?！?/br>
    “冷冰冰，沒有來，小陳，沒有來，小朋友，沒有來?！?/br>
    女人垂著腦袋，變成了個要不到糖的孩子，落寞寫滿了她的臉，她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落寞，可她知道自己在意的人都沒來，在她生病的時候。

    “他們都不知道，我還沒跟他們說呢，說了他們會很擔(dān)心哦，我們偷偷治好就能跟他們一起玩哦，給他們一個驚喜好嗎？以后他們都會夸夸mama，說mama是個很棒棒的人?！?/br>
    “好哦好哦?！?/br>
    那種痊愈的期待似乎感染了她，女人笑著點點頭。

    女人的第二個療程來得很快，中間只休息了一天，化療的原理是把癌細胞殺死，但同時也會犧牲一些健康的細胞，于是就會導(dǎo)致脫發(fā)，惡心，嘔吐。

    小滿扶著女人，她高昂的嘔吐聲回蕩在冷寂的洗手間里，他輕拍著她的后背，看著她口角流下的狼狽涎水，用干凈的毛巾給她擦了擦嘴，哄著她漱口。

    誰知道女人根本沒吐干凈，“哇”的一聲吐在他身上。

    “寶，嗚，寶寶。”女人自責(zé)地看著他，像做錯事的孩子。

    “沒事的，mama?！毙M忍著那股腥臭，給她把嘴巴擦干凈，喊了護士過來，“護士jiejie，麻煩幫我看一下mama，我先去沖個澡?！?/br>
    他去的是套房的洗手間，這里消毒水的味道沒有那么濃，他把渾身的衣服都褪下，打了沐浴露起泡，不斷地擦拭著那臟污的地方，還是感覺很臭，他把胸口都擦紅了，怔愣地看著洗手間上邊狹窄的一個風(fēng)扇窗，窗外的天空是玻璃般的藍色，偶有幾只飛鳥經(jīng)過，發(fā)出了歡快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