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素來心腸最軟，她和mama好好說說，爸爸大概還是不會就這么拋棄mama的。

    曹云霞環(huán)顧了下病房，沒有看到許懷安，還有些不安，“呦呦，你爸呢？”

    “去食堂打飯了?！痹S呦呦望了望mama，還是忍不住問出口道：“mama，你干嘛要做這些呢？meimei當(dāng)年那么小?！?/br>
    曹云霞捏著水杯，冷冷地道：“她是我們母女倆的克星?！?/br>
    許呦呦無奈地道：“媽，她當(dāng)年只有五歲，你應(yīng)該明白，這怪不得她的，先前弟弟月份那么大，流掉的時候，可能讓你傷了身體，這和小花花沒關(guān)……”

    許呦呦正說著，就見mama忽然臉色鐵青，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許呦呦心里一跳，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錯了話。那個弟弟的事，爸爸根本不知道。那也不是爸爸的孩子，是她生父的孩子。

    低聲道：“媽，你別生氣，是我說錯話了，你現(xiàn)在身體要緊。”

    曹云霞沒有理會女兒，默默地喝了一口水，就把杯子遞了過去，“醫(yī)生有說，我這一胎要注意什么嗎？”

    許呦呦木木地道：“要多休息，注意飲食，避免情緒波動，還說你是高齡產(chǎn)婦，孕早期盡量多臥床?！?/br>
    “呦呦，我睡一會，你爸爸來了，你再喊我?！?/br>
    “好！”

    許呦呦怔怔地望著mama，她到現(xiàn)在也不能理解，這些事真得是她的mama做的，在她心里，她mama是一個很好的mama。她親爸把她們母女倆拋棄，mama也沒有扔下她這個拖油瓶，在到許家之前，她們的日子真的很苦。

    她mama本來是家里的幺女，三十年代末考入了川省化工學(xué)院的農(nóng)產(chǎn)品制造科，入校不久就被一位多才多藝的男教師追求，大二那年，倆人偷嘗禁果，有了她，于是倆人就匆忙結(jié)婚。

    她五歲那年，mama又懷上了一個孩子，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記憶了，經(jīng)常摸著mama的肚子問，“你是小弟弟還是小meimei啊？”

    她爸總笑呵呵地說，肯定是弟弟。

    但是那個孩子還沒有生下來，爸爸老家的親友就找了過來，并帶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和倆個孩子。

    那個時候，mama才得知，原來她的爸爸早就在老家結(jié)過婚，并且還有一群孩子。他和mama結(jié)婚以后，因?yàn)殚_銷越來越大，寄給老家的錢就越發(fā)捉襟見肘，老家那邊的妻子實(shí)在生活不下去了，就帶著倆個大些的孩子來找爸爸。

    爸爸的原配妻子，看到爸爸和她們母女倆一起生活，非常氣憤，把家里的所有東西都“哐哐”地砸了個遍，最后猶不解氣，鬧到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那里。

    那時候雖然還是民國時期，但是對教師的師德師風(fēng)看得看重，爸爸拋棄槽糠之妻的事情，在學(xué)校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很多女教授給那個原配妻子出頭，說要把爸爸這樣的敗類趕出學(xué)校。

    不到一個月，爸爸就被辭退了，說是回老家安頓好家里后，才過來找她和mama。

    但卻自此音信杳無。

    mama受不了學(xué)校里的流言蜚語，就帶著她回了外公家，外公外婆本來就氣憤mama在外頭私定終身，見mama這樣狼狽地回來，說了幾句重話，mama就意外流產(chǎn)了。

    那個孩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六個月大，是個男孩子。mama說，爸爸要是知道這是個男孩，大概率就不會拋棄她們母女。

    后來mama養(yǎng)好身體后，受不了外公外婆的冷嘲熱諷，帶著她搬出去住了，在蓉城附近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微博的工資，讓她們的生活處處捉襟見肘。她們租的房子，夏天悶熱，冬天潮濕，遇到暴雨還會漏雨，有時候半夜里母女倆拿著盤接雨，等盤滿了就倒出去，就這么接一晚上。

    那些年，如果不是大舅舅的補(bǔ)貼，她想，她和mama大概都熬不下去。

    事情的轉(zhuǎn)機(jī)在1950年，那時剛建國不久，爸爸有一次來鄉(xiāng)村小學(xué)考察，遇到了mama。同情她的不幸，佩服她的堅(jiān)韌，倆個人迅速墜入了愛河。而當(dāng)時，小學(xué)里經(jīng)常搞“鎮(zhèn)`反運(yùn)動”，經(jīng)常開會批評有作風(fēng)問題的教師，mama如驚弓之鳥。

    mama婚后和爸爸商量后，就辭去了工作，帶著她到京市來生活，她正式入住了許家。

    許家的奶奶和叔叔、嬸嬸都對她很好，隔房的小堂妹也非?；顫娍蓯?，經(jīng)常給她好吃的糖果，她一開始很珍惜眼下的生活。

    努力想討好許家人，包括四歲多的meimei。

    1952年的冬月，有一天她在胡同里看見meimei在哭，問她怎么了，meimei怎么都不說，她就哄道：“小花花不哭，jiejie帶你去買糖果吃好不好？”她兜里剛好有新爸爸給她的零花錢，她想，可以帶meimei去買糖葫蘆或者牛舌餅吃。

    小花花不愿意，說要等小恒哥哥。

    她敲了敲葉家的門，并沒有人來開門，猜測應(yīng)該沒有人在家，就把meimei哄走了。

    倆個人到了大街上，她牽著小花花，壓根沒注意到前面有車，被車撞倒了。

    鮮紅的血，巨大的疼痛，讓她瞬間恐懼萬分，渾身發(fā)抖著大喊“救命，救命！”

    后面的事，她就不記得了，等她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就聽到mama告訴她，小花花丟了。

    這么多年，她也一直以為，小花花的走丟，只是意外。

    她不明白，明明許家人對她們母女都很好，奶奶也從來沒有嫌棄過她是個拖油瓶，就是mama第一次落胎，她還看見奶奶心疼得悄悄地抹眼淚。

    在她心里，來到許家，是老天爺給她和mama的福報(bào)。

    為什么，mama要那么對meimei呢？

    許呦呦正想著，就見門被推開后，爸爸打了飯過來，忙喊了聲：“爸!”

    許懷安輕聲問道：“你mama醒了嗎？”

    “嗯，剛才醒了，喝了一點(diǎn)水，又睡了?！?/br>
    許懷安點(diǎn)點(diǎn)頭，“呦呦，你先吃飯吧！晚上我來守著，你回去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

    許呦呦忙道：“爸爸，我來吧！您回去哄哄奶奶，別讓她老人家把身體氣壞了?！?/br>
    許懷安沉默了一會道：“你回去吧，你剛工作不久，不好請假，”頓了一下又道：“你奶奶那邊，今天也不能再刺激她，她年紀(jì)也大了，等她情緒緩和點(diǎn)，我再回去請罪?！?/br>
    聽見爸爸還這樣為她考慮，許呦呦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哭著喊了一聲“爸！”

    許懷安點(diǎn)點(diǎn)頭，“這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你別多想，和奶奶、叔嬸、小花花該怎么處，還怎么處，這是我和你mama的罪孽。”

    又補(bǔ)充道：“你奶奶現(xiàn)在在氣頭上，要是說了什么重話，你也別往心里去，是我和你mama連累了你?！?/br>
    許呦呦忙搖頭，“爸，你不要這樣說，和你沒有關(guān)系，奶奶和叔嬸生氣是應(yīng)該的，我不會生氣的?！?/br>
    許懷安微微嘆了一口氣。呦呦是個好孩子，就是妻子這回惹下的禍?zhǔn)?，怕是讓他和九思兄弟倆都要反目了。

    但是妻子現(xiàn)在又懷了身孕，若是離婚，許懷安自覺對妻子來說，不亞于將她扔到地獄里了。

    許呦呦拿了一個鋁制飯盒過來，“爸，你先吃一點(diǎn)，我一會回家吃就行?！?/br>
    許懷安擺擺手，“放著吧，我一會再吃。”又抬頭道：“呦呦，你先回去吧，這邊有我呢！”

    許呦呦瞥見mama的眼睫毛動了一下，想著mama可能已經(jīng)醒了，自己留在這里，他們夫妻倆也不好把話說開，輕輕點(diǎn)了頭，“爸，我明天早上再來。”

    女兒一走，許懷安就開口道：“云霞，你這回做的事，太讓人寒心了，那是九思的孩子??！”

    病床上的曹云霞，見丈夫已經(jīng)知道她醒了，索性也不裝睡了，一睜開眼睛，就淚水漣漣地道：“懷安，我知道我錯了，我當(dāng)時在養(yǎng)胎，情緒不穩(wěn)定，鬼死神差地就對公安說了那話，這些年來，我每每想到，半夜都要驚醒?！?/br>
    抹了一下眼淚，接著道：“等你回來和我說，萬姜早在曲水縣看到一個姑娘和秦羽長得很像，我不是立即就讓我哥去看了嗎？”

    說著，拉著丈夫的衣袖道：“懷安，我真的是鬼迷了心竅，犯了這種大錯。我愿意贖罪，以后九思和小羽讓我做什么都行，當(dāng)牛做馬都行，你不要不要我，你要是和我離婚，懷安，我寧愿死了。我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知道的，我有時候腦子糊里糊涂的，我真不是故意的?！?/br>
    許懷安漠然地望著她，“這中間有十一年，你隨時可以告訴我們，小花花的消息，你只要開口說，我們就能順著公安局的登記簿，把孩子給找回來，十一年啊，云霞，十一年啊，你是怎么忍得下心，看著九思和小羽這么痛苦的？”

    許懷安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眶，想到自己的親弟弟，這些年來的痛苦和煎熬，許懷安痛苦地蹲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

    曹云霞嚇得一跳，這么多年她還沒有見丈夫哭過，頓時什么也顧不得，忙從病床上爬起來，抱著他道：“懷安，對不起，是我不對，是我的錯，我是個罪人，你不要嚇我，我愿意贖罪，我愿意贖罪??！”

    許懷安卻知道，不可能了，這一輩子，他的弟弟也不會原諒他。

    而他呢，甚至無法在第一時間和這個傷害了他弟弟、弟媳和侄女兒的女人，徹底斷絕關(guān)系，巨大的絕望和茫然朝許懷安襲來。

    直到曹云霞忽然嚷著，“懷安，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許懷安好像才醒過來神，忙把妻子扶到病床上，“我這就去喊醫(yī)生！”說著，忙朝外頭跑去，“醫(yī)生，醫(yī)生，你快來看看，病人不舒服。”

    一番兵荒馬亂之后，醫(yī)生一邊看著病歷，一邊和曹云霞道：“先前落了兩次胎，你這次又是高齡妊娠，切記避免情緒過于波動。”

    等看到曹云霞的抽血化驗(yàn)單子，微微皺眉道：“你最近有服用什么藥物嗎？”

    曹云霞的眼睛微微一閃，搖頭道：“沒有！”

    醫(yī)生點(diǎn)頭，“隔兩天再化驗(yàn)看看，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問題再和我說?！?/br>
    眼見醫(yī)生要走，曹云霞忽然喊住了他，“醫(yī)生，我最近睡眠不好，可以吃點(diǎn)安眠類的藥物嗎？”

    醫(yī)生忙道：“那怎么行，這可不能吃，萬一導(dǎo)致胎兒以后神經(jīng)發(fā)育不好怎么辦？你們家屬千萬不要有僥幸心理，除了醫(yī)院開的安胎藥，什么藥都不能亂吃，”又補(bǔ)充道：“是藥三分毒?！?/br>
    許懷安忙表示記下了，等把醫(yī)生送走，回頭看妻子，就見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病歷單子，臉上的神色惶惶然。

    曹云霞望著丈夫的臉，忽然就落了淚，她想到了今天婆婆的話，她這樣狠心的人，老天爺怎么會把孩子給她？

    許懷安看她這樣，到底出口安慰道：“云霞，其他的事以后再說，你現(xiàn)在就好好養(yǎng)身子?！鳖D了一下又道：“母親那邊，你也不要著急，等緩兩天，我回去再說?！?/br>
    此時的許懷安還抱著僥幸的心理，覺得mama無論如何都是他的mama，即便責(zé)怪、怨懟他，也不會不要這個兒子。

    卻不知道，沈鳳儀恨毒了這個女人，連他這個兒子都打算放棄，更不論曹云霞肚子里出來的，或是沒出來的孩子了。

    第020章

    從友誼醫(yī)院回到白云胡同的路上, 許呦呦一直做著各種心理預(yù)設(shè)，想象著，一會見到了奶奶要怎么說, 話題要怎么打開？mama懷孕的事，要不要在這時候提一句，還是等mama出院了再說？

    并不長的一段路, 她已然在腦海里, 把即將到來的場景, 模擬了好幾遍。

    可是，等到了家門口, 她還是猶疑了一會, 想到mama做的事，心里也覺得很難堪、很難為情。她想，如果換她是小華，她大概是不會原諒這個人的。

    當(dāng)年小華萬幸被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了, 如果真是陷入人販子窩里, 她也不敢想象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會面對什么？

    黑夜里，她站在家門口，望著銅色的門，一直猶豫著沒敢舉手敲門。

    葉恒下自習(xí)回來，看到許家門口站著一個人影，忍不住仔細(xì)看了眼, 發(fā)現(xiàn)是許呦呦, 立即就撇過了頭, 自顧往家去了。

    若是平時, 許呦呦還會客氣地打一聲招呼，今天她也沒心情。

    過了五六分鐘, 隱約聽到胡同口有自行車騎過來的聲音，她不想讓鄰居看見，做些無端的猜測，到底是輕輕叩了叩門，朝里頭喊了聲：“奶奶，我回來了?！?/br>
    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院子里絲毫沒有動靜。騎著自行車回來的是前面吳家的兒子吳向前，笑著喊了一聲：“呦呦，今天下班也這么晚??？”

    “是的，吳叔叔?！?/br>
    等吳向前騎車過去了，許呦呦臉上的笑意就消了下去，微微嘆了口氣，又試著叩了幾下門上的環(huán)首，一下、兩下、三下，在靜寂的夜里，這聲音顯得格外的沉悶和震耳，但是門后面的院子里，依然靜悄悄的。

    曾經(jīng)熟悉的呼喚，熟悉的腳步聲，在這一夜，好像都驟然消逝了。

    許呦呦的眼淚不由蓄在了眼眶里，心里升起一點(diǎn)不好的預(yù)感，還是心存僥幸地想著，也許奶奶是睡得太沉了，嬸嬸還生她mama的氣，手下卻是不覺加重了敲門的聲音，“奶奶，奶奶，是我，是我回來了！”

    許呦呦的聲音里開始帶了哭腔，“奶奶，奶奶！”又不敢哭得太大聲，怕引來鄰居的圍觀。

    就自己坐在門口小聲地哭，過了好一會兒，“吱呀”一聲，門從里面被打開，露了一條縫出來。

    許呦呦心頭一松，以為奶奶到底心軟了，等扭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是小華，手上還拿著一個布包。

    許呦呦擦了眼淚，輕聲問道：“meimei，奶奶睡了嗎？”

    許小華點(diǎn)點(diǎn)頭，把手里的布包遞給了她，“抱歉，我沒經(jīng)過你的同意，進(jìn)了你的房間，給你收了一點(diǎn)洗漱用品和兩身換洗的衣服?！?/br>
    “嗯？”許呦呦微微瞪大了眼睛，看著meimei，她有點(diǎn)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