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順利開起了鋪子，帶著大家一起賺錢，繼而有了個走村辦親事的隊伍，她當(dāng)時高興嗎，也許吧，更多的是隨之而來的壓力。

    她很多次彷徨，也害怕過，深夜里默默崩潰重塑，但她不敢退縮，也不能退縮，她告訴自己，往前走，一直走。

    轟轟烈烈地開展草場建設(shè)，請羊把式給羊治病，分病羊和好羊，新建羊圈、種地、種草、開路，熟皮子。

    在此期間創(chuàng)辦童學(xué)，被責(zé)問過，也被觸動過，最終順順利利地辦了下去。

    姜青禾想著這一路走來，除了從無到有，一點點建設(shè)的滿足感充盈內(nèi)心。但她其實偷偷流淚比開懷大笑的次數(shù)要多得多。

    她已經(jīng)不會為了賺到一兩銀子而高興了，因為哪怕不曾細(xì)數(shù)，每天從她手上流走的錢數(shù)也超過一兩，鋪子一個月刨除七七八八，最少也有三四兩的賺頭。

    那時因為捉襟見肘要向土長、虎妮和大花借錢，而現(xiàn)在她都能還得上租姚叔鋪子的欠款了。

    還有皮子和羊，當(dāng)時她多么想擁有，得到后的那種快樂，羊皮襖子穿在身上的溫暖，至今無法忘記?？墒侨缃瘢盏狡ぷ雍笠苍S會短暫地開心，但再也不會像當(dāng)時那樣了。

    再說回羊，曾經(jīng)的她天真地想要成為一個羊大戶，坐擁數(shù)百頭羊，然后有擠不完的羊奶，做成很多的奶制品。

    春秋剪羊毛，羊毛染色織成一件又一件漂亮的毛衣，做成氈子，毯子，她想擁有一張漂亮的地毯，難打理也沒有關(guān)系。鋪在地上，裝飾她的屋子。

    冬天就宰幾頭羊，將羊rou凍起來，隔三差五吃一頓羊rou涮鍋子，或是熬羊rou湯，水煮羊rou配野韭菜花醬。

    然后領(lǐng)著羊群在草原、山坡上放牧，它們在旁邊吃草，她就躺在草地上看云吹風(fēng)，享受著悠閑的時光，到點就數(shù)羊回羊圈，日復(fù)一日。

    可那都是她幻想的生活，自從她切實明白養(yǎng)羊的種種，她明白自己成為不了羊大戶，她只能雇人放牧。

    她沒辦法給每一頭羊剪蹄子，在合適的時候配種、接羔，要預(yù)防羊群不吃毒草，給它們打耳戳，天天清理羊圈的糞便，辨認(rèn)每一種草等等。

    很多東西在沒有擁有之前，在漫長的等待后，得到那一刻會讓人激動，會讓人顫抖。

    可現(xiàn)在姜青禾擁有了很多她以前沒有的東西，再次得到，她會笑，可不純粹只是笑。

    以前會期待水稻、麥子的豐收，在種下油菜和甜菜時，想著有吃不完的油和糖，會莫名覺得開心，也期待棉花長成，冬天能有件溫暖的棉衣。

    她現(xiàn)在卻越來越累，也越來越麻木。

    可怎么會呢，她已經(jīng)在逐漸接近她理想中的生活了。

    只要往前走，她想要的都會擁有。

    姜青禾將頭深深扎進(jìn)被子里，她長長地嘆氣。

    說好的放下，可腦子里依舊思緒紛雜，壓根沒有辦法睡著，她一把掀開被子起來。

    換上衣服出去，她不知道要去哪，開始毫無目的地亂走。

    她走到了染坊，那高高的木架子上除了紅布還有幾塊藍(lán)布，今年種了藍(lán)靛的人家高高興興到染坊，背著新割的藍(lán)草換錢。

    走出染坊的人一直在說，往常的日子哪有眼下好過，伺候幾畝草都有不少錢可以拿。

    不像以前藍(lán)草成熟的季節(jié)里，不舍得花兩個錢坐筏客子的羊皮筏子，趕著自家的牛車到鎮(zhèn)上染坊去，幾大袋換十來個子，空著肚子回來。

    老漢捧著一吊錢說：“這日子可有盼頭，明年再種上些紅花。”

    姜青禾默默聽著，她想要是自己伺候了好幾個月的藍(lán)草，換到幾十個錢的時候，她會像他們一樣快樂，盤算著是不是割一點邊角rou來，熬點油渣家里人一起沾個葷腥。

    以前她會，現(xiàn)在不會。

    她繞開了染坊，一路往前，聽見童學(xué)里的歡鬧聲，那樣暢快的笑聲。

    她繼續(xù)往前，在把式學(xué)堂那里停下，織布機(jī)的聲音微弱，更多的是朗朗讀書聲。

    姜青禾走出了春山灣，站在茫茫的戈壁灘前駐足良久。

    最后她折返回去，她走在了灣里新砌的磚道上，平坦沒有任何石頭粒，不會扎進(jìn)腳里硌得腳心疼。

    這條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本該一路顛簸，可現(xiàn)在是坦途。

    沒有人愿意走原先那樣的老路。

    姜青禾回家去了，她開始睡覺，在一切雜亂的念頭出現(xiàn)又消失后，她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晨光大亮，她仍覺得還在昨天。

    可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了。

    她在紙上寫下，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前路漫漫亦燦燦。

    第104章 重新出發(fā)

    人疲累時, 像一株經(jīng)過烈日暴曬、缺水的植物，蔫巴巴的，仿佛看不出它曾經(jīng)生命力那樣旺盛。

    可只要來一場綿綿雨，它汲取了雨水后, 干癟的綠葉會重新飽滿, 根系更為牢固, 甚至可能會生出新的嫩芽。

    姜青禾如此想，她想這個時，正拿著灑水壺給前院的柿子樹澆水。

    在她不曾注意和放任的角落里，今年春天移栽的柿子樹，在這個水土并不算適宜的地方, 長得枝繁葉茂，一根根細(xì)細(xì)的枝干上垂下來橙紅的柿子。

    她知道, 今年的柿子很澀口。

    所以這一茬的柿子會留在樹上, 讓過冬前鳥雀啄食, 或跌落在地上作為土壤的肥料。

    秋天里時常有風(fēng), 吹得窗欞微微震響, 樹葉上下?lián)u擺。

    姜青禾坐在柿子樹旁的秋千架上，不同于窄小的木板吊兩根結(jié)實的麻繩, 這個秋千架有棚頂, 秋千很寬很長, 有靠背, 有搭腳的地方。

    只是不能搖得很高, 可以前后晃蕩，像是蒙古族給嬰兒做的童床, 腳一蹬，床就慢慢搖晃, 讓孩子緩緩進(jìn)入夢鄉(xiāng)。

    說來也可笑，這個秋千做好后，除了蔓蔓會爬上去睡覺外，她只坐過一次。

    如今她搖晃著秋千，頭往后仰，聽柿子樹上喜鵲喳喳的叫聲，完全放空。

    她度過了一個無聊的上午，什么活都沒有做，秋天的日頭讓人懶洋洋。

    這個上午她開始試著找小小的樂子，比如抓了一把麥子，灑在磚砌成的小道上，觀察幾只啄食的麻雀，有一只胖得稀奇，扇翅膀總慢半拍。

    她這時發(fā)現(xiàn)，門邊的墻磚上，有蔓蔓稚嫩的涂鴉，小孩在自己最高能夠的地方，畫了三個笑臉。

    ”

    下面一塊磚，有個哭臉和不高興的表情，蔓蔓打了個大大的叉。

    姜青禾突然笑出了聲，仿佛都能看見蔓蔓將眉頭往中間擠，皺起小鼻子，然后指指自己說：“太丑了?！?/br>
    又或者故意用手指沾口水，在眼睛下面劃出兩道，她會攤手，“小孩哭，羞羞臉，蔓蔓是大孩子，我才不要哭?！?/br>
    她還發(fā)現(xiàn)，棗樹掛的木牌背后有字，略帶歪曲的字體，應(yīng)該是徐禎帶著蔓蔓寫的。

    只有四個字，好好長大。

    姜青禾有點恍神，她看了又看，后來繞到了她最常待的屋子里，只是她太忙了，已經(jīng)有好多日子沒來過了。

    這間屋子她很喜歡，采光好，坐在搖椅上能看見窗戶外頭，后院里的風(fēng)景，還能從木柵欄那瞧到被拆分開的景致。

    曾經(jīng)她很喜歡坐在窗戶邊，靠窗的小圓桌上會放著一盤盤毛線，她坐在軟墊上，椅子很舒服，腳擱在腳踏上。然后對著光以及山外吹來的風(fēng)，細(xì)細(xì)鉤織著一個繡球，幻想它出現(xiàn)在新娘的手上。

    那時不遠(yuǎn)處會有徐禎鋸木頭的聲音，偶爾出現(xiàn)像是啄木鳥啄木的聲音，那是他在用鉆子鉆透木頭。

    等聲音停了，過不了多久，他人可能會出現(xiàn)在窗戶外頭，跟她說今天做了哪些東西，偶爾帶給她一個抽空做的木雕。一點都不正經(jīng)，有四仰八叉的豬，撓頭的小人，歪頭抱爪的小狗，一看到就忍不住笑。

    他有時候也會走進(jìn)來，給她遞上一碗茶或是熱奶茶，拉她站起來，攬著她到外頭走一走。

    也有蔓蔓突然從窗戶底下鉆出來，故意從喉嚨里發(fā)出赫赫的聲音，張牙舞爪的。要是姜青禾假裝被她嚇到，她就會哈哈大笑。

    有時候會悄悄地過來，踮起腳在窗臺上放她摘的小花，春天有數(shù)不清的小花，她會蹲下來，挑選最好看的。或許是幾片不同紋理的葉子，一小株的紅串子、好看的小石頭，一顆來自砍下來松木上的松塔。

    花朵和葉子被姜青禾夾在冊子里，要是此時翻看，還能嗅到當(dāng)時那馥郁的花香，其他被她放在木盒里，好好珍藏著。

    更多的是蔓蔓會從窗臺上遞進(jìn)來吃的，煮好的雞蛋、一顆糖、一塊糕，或者是酸溜溜的杏子、半根黃瓜、山櫻桃等等。

    蔓蔓不怎么進(jìn)門，她知道娘很忙，進(jìn)門會打擾到，所以會悄悄地放東西。可她又怕娘不知道，讓徐禎在外面給她安了個小鈴鐺，她放好后會搖一搖鈴鐺，讓娘知道她來了。

    僅僅是望著這個低矮的窗臺，姜青禾涌現(xiàn)數(shù)不清的記憶，那些記憶讓她生出久違的幸福感。

    尤其在最忙的時候，夜里要忙到很晚，蔓蔓會趴在另一邊的小桌子上，徐禎坐在她旁邊，父女兩一起寫寫畫畫。

    那些胡亂涂鴉，看不清線條的畫，徐禎一個個給定制了畫框，掛滿了整面墻，中間是徐禎寫的。

    他寫的很含蓄，只有幾個字，禾苗茁壯。

    徐禎不太會說情話，他一般都是做得多，比如包攬家里的大事小事，洗衣做飯，記住她的生理期，知道她生產(chǎn)后時不時腰痛。會用裝了熱水的水壺包了厚實的布，塞在她腰后，他還會按摩，很認(rèn)真地去學(xué)過好幾個月。

    但是讓他正經(jīng)說句情話，他會支吾。所以他寫也寫不出，只寫了盼望禾苗茁壯。

    只是后來這間屋子更多出現(xiàn)的是賬冊，是一張紙上列不完的算式，生疏地打著算盤，一本本小冊子大冊子，她努力記下有用的信息，也有她苦惱時揪著頭發(fā)，扯下來的縷縷發(fā)絲。

    漸漸的，她有了無法言說的壓力，又忙草場的事情，她有好些日子不曾來了。

    姜青禾從窗戶那邊走過，推開這扇門，她錯愕地看見，窗戶兩邊分掛著淺黃色的窗簾，圓桌上鋪了淺淺的藍(lán)布，布料很厚重，垂墜感很足，上頭壓著一個坐著舉牌的小人，木牌上寫著起來走一走。

    反面是累了躺一躺。

    原本搖椅是只有一層布墊著，如今椅背綁了軟枕，椅子上放了毛茸茸的坐墊，連暖盆都放備齊全了。

    姜青禾坐在搖椅上，無論是軟枕還是坐墊都極其舒服。

    她還在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很粗的蠟燭，點起來火光要亮很多，而且沒有難聞的氣味。

    有一把看起來很好用的剪刀，不那么寬大笨重，小巧，而且把手那里包了布，甚至很多微小的東西。

    姜青禾坐回到搖椅上，望著窗外，夏天盛開的鮮花如今都凋零了，她閉上眼睛，眼角旁邊有隱隱水漬。

    怎么會麻木，會感受不到幸福呢，她光是坐在這里，就感覺被數(shù)不清的愛意包圍了。

    人在奔波時，只顧著趕路，不再停留，也不愿意再瞟身邊的景色一眼，因為眼里只有前方的道路，所以疲累不堪。

    但當(dāng)停下來，才會發(fā)現(xiàn)，走得太快了，忽略了好多好多。

    姜青禾坐在搖椅上坐了很久，她緩慢撫摸著厚重紋理分明的桌布。

    她想到什么，忽然笑了。這要是徐禎沒走時，她看見的話，她指定又要煞風(fēng)景地問，藏了多少私房錢，才能置辦起來的。

    可現(xiàn)在，她什么也不想說，她恍惚了很久。

    直到后院的門口有人在叫她。

    姜青禾恍惚中回神，她趕緊應(yīng)了聲，從臺階上跑下去，去打開后院的門。

    門后是跑過來還在喘氣的趙觀梅，她看見姜青禾后說：“蔓蔓說你昨晚沒吃飯在睡覺，她愁得很，虎妮說你沒事，累了歇會兒。俺和毛杏一合計，想著來叫叫，晌午到童學(xué)吃吧。”

    “去童學(xué)吃？”

    姜青禾猶豫，她除了頭幾次，其他時候都沒有在童學(xué)吃過。

    她想了想說：“我要跟四婆說一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