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劇組的煙火組組長，我叫郭巖?！?/br>
    一個光頭的，孔武有力的男人。拿著方沂的尋人牌。

    還沒等方沂先找他打招呼，他一看到這臉，已經(jīng)是百分百確認。

    “郭老師你好?！?/br>
    方沂伸出手。

    姓郭的靦腆一笑，他黑黝黝的臉滲出紅色，“我哪里稱得上老師，不過是混一口飯吃?！?/br>
    方沂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就寄托在這位身上，難得的熱情幾分。

    乘車的路上，找郭巖搭話。

    郭巖透露：“導(dǎo)演要先拍戰(zhàn)爭戲，再拍文戲……他和一般的導(dǎo)演，是反著來的，因為常常超支，優(yōu)先保證戰(zhàn)爭戲的預(yù)算?！?/br>
    “超支了呢？”

    “超支了繼續(xù)要唄。已經(jīng)在谷底了，怎么走都是向上，所以……”

    “直接重倉空進去？”

    郭巖樂了，“差不多啊?！?/br>
    這車，載著方沂山間一圈圈轉(zhuǎn)，沿路密集的林木，陽光從中斑駁的穿過，并漸漸變淡。

    開始是方沂在有意的問，到后來，變成郭巖單方面的抱怨，他每天五點要起床，支使小組的來忙活，布點；到了晚上，十一二點，仍然是精神抖擻的康紅蕾，抓住他，問第二天的布置。

    拍戰(zhàn)爭戲的導(dǎo)演，往往精力很好，但我們并不知道，是精力很好的他們，選擇拍戰(zhàn)爭戲；還是拍全是男人的戰(zhàn)爭戲，導(dǎo)致他們不得不“精”力很好。

    到劇組，已是傍晚。

    依舊是拜碼頭。

    導(dǎo)演康紅蕾，頭皮屑男；編劇蘭小龍，書呆子。幾個主演，一個是瘸的，叫張毅，從他的長相中，你大概猜得出，他的演藝生涯，一路來風(fēng)風(fēng)雨雨。

    一個是常常演軍旅片的張國強，根正苗紅。

    還有一個，這劇的靈魂人物，也不是方沂要顯擺央戲的人脈圈，但這位也是他師兄，段億宏。

    突破口當(dāng)然選熟悉的。

    很快就找到機會。

    晚上，當(dāng)?shù)氐拇逦?，因為很少來人，組織村民來看這群京城下來的演員，把他們當(dāng)下鄉(xiāng)插隊的知青，適當(dāng)照顧。

    劇組來的人太多，攏共百來號，村鎮(zhèn)的招待所住不下，客棧也沒開起來，劇組地位低的，需要借住到村民家里。

    康紅蕾說，“哪個愿意發(fā)揚一下風(fēng)格，艱苦奮斗……我們這個劇，和一般劇不一樣，煙火安全極其重要，師傅們要很早的爬起來干活，準(zhǔn)備道具，布置爆炸點……”

    康如同北美棕熊，蹲在鮭魚洄游的河道，用黃豆大的眼睛，盯住小瀑布飛起來的魚，張大嘴接。

    然而，并沒有識時務(wù)的俊杰啊。

    這些人，看來還沒有搞清楚劇組的食物鏈。

    于是康導(dǎo)再解釋：“我還是想和技術(shù)的師傅接觸……”

    這話說的很明白了。

    方沂就注意到，光頭哥郭巖的臉上，流露出便秘，或者痔瘡發(fā)作的難言表情。

    張毅喜不自勝，“導(dǎo)演，我愿意?！币贿吪e手，一邊撲身上的泥，“我響應(yīng)號召，到農(nóng)村去，接受再教育?！?/br>
    根正苗紅的張國強，也是一樣的，寧愿被蚊子咬，睡草席，也不愿和導(dǎo)演在一塊兒。

    一個個往下傳。

    到段億宏的時候，他微低著頭，反應(yīng)一會兒才答應(yīng)。

    方沂這時候已經(jīng)拿到劇本，他知道段億宏，可能是和他一樣的，入戲了多少有點性格障礙。

    劇組人的目光，漸漸投向方沂。

    不可能搞特殊啊，你還能跟導(dǎo)演盤兩手？

    “我要把我的天賦帶到農(nóng)村去！”

    民主討論結(jié)束。

    眾人圍著篝火跳舞。

    張毅一瘸一拐的過來，胳膊肘了方沂一下，“你是表現(xiàn)派？”

    “什么意思？”

    瘸子張毅指著自己那腿，在方沂震驚的目光中，直直的站起來了?！拔?，體驗派。”

    然后繼續(xù)瘸下去。

    “我是野路子來的，當(dāng)年想考你們央戲，文化課都過了，復(fù)試表演都不讓，說我形象不行，讓我改學(xué)導(dǎo)演；你覺得可能嗎，這和讓人滾蛋有什么區(qū)別？”

    “后來，雖然是輾轉(zhuǎn)考上了文工團，但是我沒上過課啊，都自己瞎演，當(dāng)了幾年場務(wù)，偶爾和人搭一下，上劇場?！?/br>
    “前年的《士兵突擊》，我才第一次和有名氣的合作。終于上道，過去十年了。十年了。”

    張毅感慨的嘆，揉搓自己的瘸腿。

    “那你挺厲害的?！狈揭噬斐龃竽粗?。

    然而，張毅卻道，“我聽說……嗨，也不用聽說，我看你就知道，你肯定是一次過的那種，一句話也不用說都過，我就是想知道，沒有落榜的你，演的到底怎么樣？”

    他的話很誠懇。篝火的輝光，在他臉上，人一樣的搖曳。

    仿佛是十多年前，青春版張毅因外貌被拒絕的失落背影。

    就在這時，方沂忽的發(fā)現(xiàn)，自己要拜訪的段師兄，也靜靜地看著自己。

    張毅解釋說：“他是考上了，雖然外貌不佳?！?/br>
    “他只是連考了三年罷了?！?/br>
    第64章 果然還是體驗不了】

    當(dāng)晚，方沂果真被分到了農(nóng)戶家里，而且鄰近張毅。

    這地方雖然偏僻，好在床鋪是干凈的，已經(jīng)是盡可能給出最好條件，他在這滾了半晚上，睡不著。

    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起了條紋狀的紅斑，像是過敏。

    一注意到這，就完全清醒了，出來散心。

    騰沖的夜空，怪異的明亮，看得到很多星星，方沂在這仰著頭，想象幾十年前，有一群人，埋身此地，默默無聞。

    蘭小龍寫小說的時候，說：“想讓更多的人曉得這里，曉得這個事情?！?/br>
    康紅蕾跟他一拍即合，也愿意重現(xiàn)這些故事。

    雖然基調(diào)太悲涼——方沂來前，已經(jīng)看完劇本，但不論是這里的人，還是外來的劇組，都抱著一定要講給人聽的意愿。當(dāng)年活下來的人不多，他們也是一代一代的口頭相傳。

    方沂調(diào)出自己腦海里的系統(tǒng)。

    “當(dāng)前等級1【54/100】?！?/br>
    還剩下一張面具。能再“進入”一次。

    系統(tǒng)的本意是什么。就是讓他重現(xiàn)這些人的故事嗎，學(xué)到一些技能。

    升到等級2呢？

    等級3？

    “……”

    木門吱吖一聲。

    方沂沒回頭，聽到那一快一慢的腳步，便道，“張毅，你也睡不著。”

    “我是睡不著?！睆堃愀⑴?，深深點頭。

    在點頭的過程中，張毅看到月光下的水田，像一面鏡子，隱隱的照射出兩人的輪廓。

    這輪廓是沒有臉的，只有身材比例和氣質(zhì)儀態(tài)，然而。一個要羽化升仙，一個只是大略的猜出，是哺乳類動物。

    張毅下意識一瘸一拐后退，以免破壞畫面美感。

    方沂奇道，“你怎么了？”

    張毅挺直身子喊，“沒什么?！?/br>
    又瘸下去。

    張毅問昨天傍晚的事情，“方沂，你是表現(xiàn)派？我知道你們科班出來的，大多去了表現(xiàn)派。”他頗自嘲的苦笑，“像我們這種野路子的，才體驗派，不瘋魔，不成活，要演什么，就當(dāng)自己是什么。有時候，很久都出不了戲。”

    “演一部戲，要適應(yīng)一段時間。沒你們?yōu)⒚??！?/br>
    方沂在心中思索張毅的話。

    他的確是表現(xiàn)派沒錯，像做題一樣，嘗試去理解，去扮演。

    但《民工》和《新三國》發(fā)生的事兒，也不太能用演技解釋得清楚。

    他沒有及時回答。

    張毅以為，方沂就這意思了，又道，“其實，我和段億宏，都是體驗派——他比我還夸張，現(xiàn)在神神叨叨的，不太說話了；我接觸正規(guī)的劇組，沒多久，唯一服氣的，就段億宏?！?/br>
    “他是我這個路子的……我就是想看看，你另一個路子的，是不是也演的好?！?/br>
    方沂應(yīng)聲，“明天就該有我的戲，你就能看出分別。”

    張毅聞言，很興奮的笑?；胤块g時說，“你早些睡，康導(dǎo)什么時候拍，不太固定的?！?/br>
    見方沂還是沒回去的跡象。

    張毅在那搖頭，就要關(guān)門的時候。露出一絲縫兒，觀察方沂的背影。

    我們說過。

    張毅是體驗派的。

    他站直了身子，迎著窗戶投過來的幽幽月光，情不自禁，想象自己是門外那人一樣，是遺世獨立的逍遙俠客，能身穿斗笠，微風(fēng)讓衣襟輕飄。一副人間仙模樣，這種感覺使得他心中極其舒坦，然而，他始終無法“體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