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沂越想越激動，在本子上亂劃幾筆，把自己剛才的想法粗略記下來。又給中影的監(jiān)制打電話說了這事兒，便開始往腦海中的構(gòu)思剪輯。

    這一剪就是一整天。

    期間湊好影片的其他配樂，比如甜蜜時候的“雨的印記”，主角陷入獨處內(nèi)心戲時候的“bibo no aozora”等。這些配樂相當經(jīng)典，用在《情書》上也不突兀，只是已經(jīng)被人用了很多次，沒有驚喜了。

    到第二天，監(jiān)制告訴他：“方導(dǎo)，那歌是一個搖滾樂隊唱的，專輯賣得不好，沒有什么收入來源，賣肯定是愿意賣版權(quán)——尤其是知道了要用在電影里面。”

    “但是，歌詞他們不愿意改?！?/br>
    方沂：“改什么歌詞？”

    監(jiān)制奇道，“歌詞??！咱電影拍的是鋼鐵廠，他這歌說的石門市最大的藥廠破產(chǎn)轉(zhuǎn)制的事情，和咱不一樣，又因為有家鄉(xiāng)的情懷在，他不愿意改。”

    “不用改。藥廠還是鋼鐵廠，又或者別的什么廠，有什么分別，唯一不變的，是變化本身?！?/br>
    電話那頭沉默的聽著，隔了會兒說，“那就買?！?/br>
    也是在當天，方沂去京城的片場指導(dǎo)劉天仙拍戲。在現(xiàn)代戲的部分，劉天仙需要發(fā)揮一定的演技，她不能做純粹的花瓶角色，要眉目含情。

    原版本的《情書》中，雖然名為“情書”，其實并沒有寫上明文告白的書信，而是用一張男主角為女主畫的肖像，無言的訴說了被錯過的情誼。

    書中以女主角的慌亂作為結(jié)尾，是這樣寫的：

    “我一面佯裝平靜，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湊巧，我喜歡的圍裙，上下沒有一個兜?！?/br>
    鏡頭再拉進，拍攝那一張卡片上的肖像，還有女主角紅了的眼眶，使得真相被揭開。這一刻，無論是女主角，還是電影院的觀眾，心中都被這跨越多年的告白而打動。

    在方沂這里，什么是“情書”呢？

    他對劉天仙說：

    “我們中國人的感情有時候很濃烈啊，擲果盈車，看殺衛(wèi)玠，好像比不過夏目漱石那句‘今晚的月色真美’來的含蓄……可是，我們也寫出‘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fù)，三五共盈盈’這樣的詩句，我覺得是超過了夏目漱石，因為這含蓄中還帶了堅決?！?/br>
    “你能理解它什么意思嗎？”

    “你能理解了，你就知道要如何演這段戲。”

    劉天仙被他看的臉通紅，但不是因為不明白而通紅，而是他在直勾勾說情話。

    小方是從來不說情話的，除非那是臺詞。

    因此她搖頭，故意讓方沂來解釋：“我不明白?！?/br>
    方沂不看她，反而去看遙遠的天空，“但愿我如星星，你如月亮，每夜鋪撒光亮相互映襯，月亮?xí)簳r暗了，那星星就長明，留著光亮等待月亮的歸來，在十五月滿的時候一同閃亮?！?/br>
    “這是什么意思？”

    她還是說，“我不知道?！?/br>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愛你。”

    劉天仙瞪大眼睛，感覺腦子嗡嗡的，半天想不起來吸氣出氣，不僅僅是耳根，連脖子都可見的滲出紅絲兒，藏在她遮掩住的圍巾里面，她下意識緊緊抓住圍巾。

    方沂說，“但是，這不是我要告訴你的，而是你即將要告訴我……”

    她得了發(fā)號槍一樣馬上說，“我，我愛你。”

    方沂笑了，用手指推了一下她額頭，“不，不是現(xiàn)在?！?/br>
    劇組找到了京城某區(qū)的法院，騰出了一大廳，這里本來是給實習(xí)生用作模擬庭審的，現(xiàn)在卻用來拍戲。

    “很多年以后，尹川做了律師，他跟著師傅正要接到人生中一個大的案子：為某集團開除數(shù)百名員工而辯護，一旦接案并訴訟成功，他能夠拿到對于他個人來說，了不起的一筆大錢?！?/br>
    “然后，”方沂瞥向正在嚴肅狀的劉天仙，“他在對面遇見了她?！?/br>
    劉天仙因為和方沂耳濡目染，此時對電影拍攝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了解，她說，“這就是你要的戲劇性嗎？”

    “明明尹川整個學(xué)生時代里，都因為家里拿不到該有的下崗津貼而陷入到灰暗中，他花了很大代價才掙扎出來；而多年后，他現(xiàn)在要為了組建新家庭而為以前最不恥的集體辯護。”

    整個劇組靜靜的聽他倆的談話。

    方沂搖著頭，站到被告席上，望著原告席的劉天仙，“這不是戲劇化啊，這是人生罷了。我寫這個本子的時候，問過法律界的人士，他們大概一年會抽出一段時間做勞工維權(quán)律師，找回做法律人的初心?！?/br>
    “其他好多時候呢？”

    “你說呢？”

    第270章 十個國際章】

    “我們肯定有過鋤強扶弱的英雄夢，想仗劍走天涯，可是沒有人問過，那些不是英雄的人怎么辦，尤其是那需要供奉出他自己的時候，每一個決定都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而他連保護自己的劍都沒有?！?/br>
    “尹川父親的經(jīng)歷，告訴了他，絕不能夠相信別人或者是集體，能相信的只有他自己，親媽都不能相信?！?/br>
    方沂總結(jié)道，“因此，電影真正的戲劇性，并不是數(shù)學(xué)很好的尹川做了想掙大錢的律師，他是肯定要去做的，這個電影在反復(fù)暗示。戲劇性在于，他的前桌之華，為什么成了律師，以及，他怎么面對這位同學(xué)，和他曾經(jīng)的人生?！?/br>
    劉天仙說，“你把人設(shè)置得那么難，這是死局吧，他最應(yīng)該打完官司拿大錢，然后為自己痛哭一場，和女同學(xué)老死不相往來。”

    “所以才需要你來幫忙啊，去喚醒他呀，你就是這樣的人。既然人都有一片凈土，有白月光，他們互相都是白月光。”

    劉天仙捧著腮，陷入到惆悵之中，沮喪的坐下，而雙腿下意識的來回甩，在這么肅穆的場合，讓她顯得很不一樣。

    她說，“白月光，要怎么去做人的白月光呢?！?/br>
    方沂看著她現(xiàn)在的樣子，“好像保持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好了啊。”

    整個劇組的在他調(diào)度下如同精密的機器，有效率的開始運轉(zhuǎn)。劉天仙整理好她職業(yè)西裝，而方沂把手放在臺面上，身子往前傾，醞釀情緒。

    庭審現(xiàn)場擠滿了人，為了藝術(shù)效果，連高中時候的同伴都跑來了，在底下穿哈市九中的校服，包括穿勞保服的李雪建老師，他們都在第一排。

    我們知道，在現(xiàn)實中，不是人人都可以出入法庭的，即便是人民陪審員也要先申請。顯然這里是個意象化的煽情表達，當官司敗訴后，尹川卻找回了自己，青春向他涌來。

    青春不是一個肌體上的狀態(tài)，而是復(fù)雜的自我心理認知。

    “a！”

    有兩臺攝像機對著方劉二人。

    方沂緩緩的抬頭，微不可見的縮著身子，連睫毛都開始顫抖起來，臉上的肌rou不自然的抽搐……

    不過，他卻主動喊，“咔！”

    劉天仙正使勁兒呢，她揉了揉臉，“方導(dǎo)，我是不是哪里能再改進一下？”

    “不是你，是我?！?/br>
    在鏡頭前，方沂自己先前的表演。他問攝影師，“你覺得怎么樣？”

    “真的好。”

    “我想聽實話。”

    攝影師依舊給大拇哥，“我沒說謊，演的真好，真地道。你瞧瞧，這表情，這眼神兒……”

    他手舞足蹈，讓其他的人也好奇起來，方沂見狀拍了拍手，“你們都來看看。”

    話是這么說，敢評價導(dǎo)演的還真沒幾個，只有劉天仙直到底，老老實實的過來看，監(jiān)視器故意慢速播放畫面，好讓她看清楚每一個細節(jié)。

    她眉毛上飛，捂住嘴，原先輕快的表情逐漸震驚，“我知道你演得好，剛才在對面也覺得好，我不知道放大了看還有這么多細節(jié)，比我好那么多?！?/br>
    劉天仙的話，讓最后想來學(xué)習(xí)一把的人也沒了，眾人以為方沂是演了一把好戲，拉大家來炫耀一下。

    然而，方沂自己不這么認為。

    他說，“對不住，這場要ng，因為我?！?/br>
    接著又演了倆場，在監(jiān)視器前，方沂踱著步，想著自己的表演。

    不得不說，演的確實不錯，以導(dǎo)演的身份來看，演員方沂準確傳遞出了情緒，該照顧到的細節(jié)都照顧到了。

    但是，會不會有種“老子很會演戲”的抽離感呢？

    劉天仙需要展示出一定演技，而自己是不是展示了過多演技。

    如果對面是李雪建老師，這倒還不明顯，可是遇見了劉天仙，就顯得他太猛了，觀眾會立刻意識到這是假的。

    有時候，我們會說，誰誰的演技在某個片段中，吊打了另一個誰誰。

    能產(chǎn)生這種想法，而不是注意這故事講什么，說明這段戲大大滴壞了呀。

    “李雪建老師，”方沂求教在場資歷最高的，“你愿意幫忙看一下嗎，我有點疑惑?！?/br>
    李雪建優(yōu)哉游哉起來，把自個兒頭上的帽子摘下，“方導(dǎo)有什么要我?guī)兔Φ??！闭f話間，視線放在方沂那段戲上。

    很快播完，方沂等著他回答，他卻說，“我拿不準，再看一遍？”

    復(fù)播。

    “你演的太好了。”他抬起頭先夸贊，“比我三十歲的時候演的還好，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來的這些閱歷啊——我那時候為了演戲，我是要假裝是那個人，一百天甚至一整年都那么要求自己，才覺得像了，是了，我太笨你，真的不如你。”

    場務(wù)拉來小板凳，兩人坐在監(jiān)視器那一幀幀看。

    李雪健回憶起自己拍《焦裕祿》的時候：“那有一列火車，我在站臺那以為專家要走了，然而卻沒有，鏡頭來拍攝我失而復(fù)得的神情，我抬頭著和你一樣……”

    “導(dǎo)演卻讓我重來，我好委屈，因為我為了這個抬頭，反反復(fù)復(fù)的琢磨了很久，我在鏡子前練，我一個人在房間也在練習(xí)，抬了多少次頭，我自己也記不清。”

    “為什么不要？”

    “我沒有敢問，導(dǎo)演說什么，我做什么，我覺得演員要服從導(dǎo)演，表演要服從電影?！?/br>
    方沂喃喃道，“這樣啊。”

    李雪建把監(jiān)視器的畫面擋住，他笑著聊天，“我太笨，花了十年才知道，因為我是演員，我本能的要展示自己。后來又拍一部戲叫《橫空出世》，有一段讓我罵美國佬，臺詞是這樣……?！?/br>
    “應(yīng)該說，美國是個很美麗的國家，但是，他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動不動就要欺負你，讓你，就想對他大喊一聲，”

    他忽然停下來，神色變得兇厲，“no！去你媽的！”

    眾人嚇了一跳。

    方沂好像明白了，但好像還差了一截，這時候李雪建又解釋，“那是我整部片子中，唯一直視攝像頭的一次，后來很少這么做?！?/br>
    “嚇到了嗎？嚇到了，就對了。”

    方沂再看自己表演的，他抓住了什么似的，大喊道，“再拍。”

    眾人急匆匆的趕回到原位置，重復(fù)演了一遍，這次不一樣的是，方沂沒有看鏡頭，而是看著劉天仙，而劉天仙自然像以前一樣的看方沂。

    兩人目光相對，他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和原本想要的完美表演肯定不一樣。

    劇本其實很簡單，它這樣描述：

    “尹川（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