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
詹知回想起半月前的午后,盛大的陽光傾照萬物,她在人工做成的綠蔭草坪上橫躺,眼皮蓋不住熾目的光,陰影一揮而過。 成妍叫她:“小知,不要在這里睡覺,人很多誒。” 她起來,和她一起離開,跑完接力賽又往教學(xué)樓走,在那兒遇到詹超,她當時心系另一件事,注意到他的異樣,卻故意忽視、遺忘、丟棄。 記憶里紗布的一角在眼球清晰膨脹,漿液滲出,濃重浸滿手指,腫碩成貪婪的吸血蟲,肥膩的腹腔蠕動,rou面指端翻攪出彎曲血線,彈跳、掙扎、哀叫。 那瞬間像倒回草坪背陽的位置,麻礪的尼龍草葉連帶銳角塑料顆粒扎進脖頸。 一切歸于虛假。 “……不是我?!?/br> 胳膊上的力道加重,曹玉娟又要嘶吼:“你敢說……!” ”我說不是我做的!”詹知大力推開她。 醫(yī)生嘆氣望這場景,像是早已習(xí)慣:“女士,請你們不要在診室里爭吵?!?/br> 胸腔燃燒著一團火,五臟六腑快要焦黑,詹知迅速整理好凌亂的衣服,轉(zhuǎn)身快步往外走,沒再看明顯精神不正常的人一眼。 到門口,成妍和她撞了個滿懷。 “小知,你沒事吧?” 心跳不止,她握緊女生的手:“沒…我們先走……” “你想去哪兒?!”曹玉娟不依不饒追上來反扭住她,眼白紅血絲遍布,“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別想走!” 孫青健總算上來打圓場:“先冷靜一下好好說……” “不可能好好說!” “你想讓我解釋什么?”奇異的事態(tài)發(fā)展中,詹知突然冷靜,看向歇斯底里的女人,“你覺得是我做的嗎?你認為我有可能對他做出那樣的事嗎?” 這幅樣子極大程度激怒了曹玉娟:“不是你還能是誰?只有你會這么惡毒,只有你這么恨我們,巴不得我們?nèi)ニ?!?/br> 詹知拔高音量:“不是你想讓我去死嗎?” 下一瞬她甩開女人的手,被擰扭的皮rou通紅一片,小臂上增生的疤在此刻膨脹,蛇形蜿蜒,啃嚙肌膚生機。 “我有多少次差點死在你們手里,需要我提醒你嗎?” “那是你活該!”女的人尖聲蓋住一切。 “你爸害死了那么多人,害了他親弟弟,現(xiàn)在你也要害我們,你們一家都是殺人犯,都該進監(jiān)獄!” 太吵了。 實在是太吵了,吵到所有人駐足停留,或好奇或嫌惡地盯過來,guntang的視線快把她燒灼出洞。 左邊疤痕的位置被手掌覆蓋,成妍小心翼翼握住她:“小知……” 遲疑著沒再開口。 孫青健擋在兩個學(xué)生面前,費心費力地勸解,這時候才終于有了點老師的樣子。 都那么諷刺。 “我爸爸沒有…”嘈雜騰空,燙淚蓄滿眼眶,詹知倔強咬牙不讓它們滾落,“我也沒做過,沒有就是沒有,我不需要向你解釋任何東西?!?/br> 不全對。 她知道是誰造成這樣的局面。 將要爆發(fā)的前兆,曹玉娟快沖上來,孫青健連忙安撫住她:“我和她說我和她說!我來問她!您先去看看孩子?!?/br> 矮胖的中年男人像是用盡了畢生力氣,嘆氣疾步到詹知面前,目光復(fù)雜惱怒:“和我出去?!?/br> 成妍松開了她。 詹知一語不發(fā),垂頭跟在后面,來到醫(yī)院后門空曠的場地,墻外綠藤攀繞,路對面車流不息。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麻木抬頭:“您是指什么?” “關(guān)于你哥哥的手,你舅媽一口咬定和你有關(guān),她聯(lián)系不上你就找到我這兒來,要不是你是我學(xué)生我真不想管,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趕緊說出來!不然等事情鬧大就都來不及了!” 男人的聲音壓抑卻暴怒,明顯是被煩到不行。 安靜兩秒,詹知掐緊手心:“…李主任呢?” “你問這個做什么?”孫青健氣恨,“他回老家奔喪了,等他回來這事我自然會給他說明,但現(xiàn)在你需要趕緊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為什么? 淚干涸在眼球,她看著這個向來不喜歡自己老師:“為什么您就認定和我有關(guān)?為什么不能是她在亂栽贓我?” “你…”孫青健被她的反問氣到發(fā)笑,“你舅媽之前就和我說過你思想不端正、態(tài)度有問題,我那時候還不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在學(xué)習(xí)上也不踏實!為了成績虛榮到作弊,現(xiàn)在更是鬧出這么件事!你要我怎么站在你這邊?” 他在說什么? 作弊? 血液快撞破管腔,噴涌出喉嚨。 “我沒有作過弊…”喃喃低語,像白蟻啃食腐木建筑。 “你說什么?” 詹知反手抹掉淚,幾乎是吼出聲:“我說我沒有作過弊!到現(xiàn)在為止,所有的成績都是我自己考出來,是我自己沒日沒夜不吃不喝地學(xué)習(xí)換來的!我從來沒做過那種事!” “現(xiàn)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孫青健怒喝。 他用手指詹知腦門,聲量提到最高,唾沫星子橫飛在空氣,嘴皮煽動如蟲蠅,一句一句地責(zé)問她。 你哥哥的手到底是誰做的,他為什么說是你,你都知道些什么,還是說就是你干的是不是?!詹知,是不是?是不是!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些? 為什么李主任不在?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鋪天蓋地的問句無人能回答,詹知閉眼捂耳,咽下胸肺尖叫。 好想就這樣消失。 篤篤。 窗框被敲響。 激烈吵聲乍停,兩道目光投去聲源處,一道驚悸,一道期望轉(zhuǎn)為烏有。 “打擾一下。”戴黑框眼鏡的男人端正站姿,姿態(tài)溫謙,“詹同學(xué),可以過來嗎?” 問她? 詹知愣愣看人,這才從那張臉上找到幾分熟悉的影子,似乎是段鈺濡說過有什么麻煩都可以求助的那個人,姓陳,陳助理。 這人一身利落西裝,孫青健猶疑不敢得罪:“…你是?” “噢,我是詹同學(xué)哥哥的朋友?!标愔磔p輕笑起來,標準化的弧度撐開在臉頰,彬彬有禮頷首,“他在外地,聽說發(fā)生這件事,請我?guī)兔μ幚硪幌隆!?/br> 可以稱得上詭異的發(fā)言。 孫青健疑慮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橫掃:“她有其他哥哥?我怎么沒聽說過?不是不相信你,我…是她班主任,學(xué)生的安全我得負責(zé)?!?/br> 架子在這時候擺出來。 陳助理維持得體微笑:“當然,您可以問問詹知同學(xué)?!?/br> 視線轉(zhuǎn)投到女孩身上。 很熟悉的笑容,詹知曾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過無數(shù)次,這份熟悉讓她抬步,將自己挪過去,態(tài)度不言而喻。 “還好嗎?”陳助理將視線投至女孩臉頰,看清濕淚和血痕的瞬間微滯,輕輕拍了兩下她肩,“去車上吧,先回家,你哥哥今晚會趕回來?!?/br> 詹知控制不住抽噎兩下,又止住,看人:“…要怎么處理?” “處理”這個詞非常微妙。 黑框眼鏡的靠譜男助理依舊溫煦笑著:“不用擔(dān)心這個。” 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糕了。 耷著腦袋安靜半晌,她靜靜一點頭,挪腿往外走。 孫青健傻眼:“等……” 有人更快攔住他。 詹知不想管了,在漸止的心跳中離開藥味充斥的建筑,踏上街面,一道女生的身影沖出來,撲抱住她。 “小知!你有沒有事?” 成妍焦急把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了個遍:“老頭沒把你怎么樣吧?你舅媽真的太…可惡了,我和她說不可能是你做的,你也打不過那個男的啊,她非咬死了就是你干的,還要打我,嚇死我了媽呀,還好我跑得快,就想來找你,剛看到你在這兒?!?/br> 還以為她走了呢。 “我沒事…”生不出力氣來拉人,詹知動動肩,將自己扯出禁錮,“我要先回去了。” 車輪嗚咽擦著地面滑走。 “回去?回家嗎?好、好呀,我們打車……” “不是?!闭仓p輕搖頭,聲音隨車流遠去在傾倒的霞光里,“回我哥哥家?!?/br> 成妍呆呆看她,眼睛遽然發(fā)紅,像要哭的小兔子:“現(xiàn)在就走嗎?我很擔(dān)心你呀,小知…你真的沒事嗎,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說,我們是朋友啊,你是不是覺得我沒用?其實我也想有用一點的,但是我……” 突斷的尾音下,詹知抱住她。 “放心吧,真的沒事了,不要那樣說,我很感謝你陪著我,真的。” 成妍呆了,半晌,她小心翼翼探頭:“那、那我們明天還能再見面嗎,我擔(dān)心你。” 詹知很難說不。 “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會給你發(fā)消息的?!?/br> 是謊言。 明天能見面嗎?不知道。大概率不能。 詹知第一次發(fā)現(xiàn)段鈺濡家這么大,以前來都是直接去臥室,只當這兒是個落腳睡覺的地兒,而現(xiàn)在,碩大的三層別墅像廢棄的游樂場,仿佛哪哪兒都空洞漏風(fēng),精心布置的家具掩蓋底下褪色痕濕的設(shè)施,她坐上沙發(fā),以為會聽見老舊搖搖馬的嘎呀聲,卻被云絨軟被環(huán)抱入懷。 巨大壓抑的電視屏幕播放著今天的新聞聯(lián)播,演播臺前,業(yè)務(wù)熟練的靚麗主持人面帶微笑進行今天的報道,詹知看著,就只是看著。 沒有一個字音進入腦子,她也沒能理解報道的任何一項內(nèi)容。 只是在用這種方式阻止自己去思考。 不要去想那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如何,不要去在意,不要去猜測、去看、去聽。 就這樣吧。 直到古樸雕花的落地座鐘當當敲響,午夜十二點到來,詹知驚覺自己沒有水晶鞋,居然沒有要提著裙子逃離這座華麗空島的沖動。 大門在下一刻豁開。 她以為這一幕像滑稽的喜劇開場。 轎車沒開進車庫,早在花圃圍欄外就停下,車影躲在身后,人卻已經(jīng)打開門,精準望見縮在沙發(fā)軟被抱枕中央的小女孩,輕輕笑起來。 “知知?!彼P(guān)上門,隔絕出這一方天地,“我回來晚了。” 或許真的是趕回來的。 越靠近,聲音從遙遠拉近,詹知聞到雨水的味道,像紐約街頭被沖碎的自由女神火炬,它高舉在瓦藍的天幕下,懸停在每個人的頭頂,雨鏈墜落下來,成千上萬顆濕透的雨珠盛滿了燃燒的火把,它們在下墜、下墜、不停下墜—— 直到被踩進水坑,碎裂在光怪陸離的行人腳底。 “你有去看自由女神像嗎?” 段鈺濡已經(jīng)來到面前,聽見這么一聲問,錯愕笑了聲:“這是什么問題?” “你有去嗎?”詹知從沙發(fā)上跪坐起身,固執(zhí)要他一個回答。 手指柔柔撫上女孩面頰,親昵蹭過眼尾,摩擦出哭紅般的姝色,再往下,繞過頜線停留在脖頸的血痕處。 “我要趕回來見你呀。”他哄,像對待小朋友、小貓貓、小狗狗。 鼻腔滾起酸澀的感覺,一瞬間像偷吃了未熟的西梅,眼圈真開始泛起生理性的紅,徒勞同他對視。 淚珠快墜落眼瞼的上一秒,詹知猛地將頭埋進他胸膛,雙手緊環(huán)他腰,喉間音破,她哭得委屈、可憐、幾乎肝腸寸斷。 “哎…”段鈺濡抬了手,方便她抱,無奈拍拍她背,“是我回來太晚了對嗎?被嚇壞了嗎?” 女孩專注地哭,短發(fā)搖搖擺擺,肩脊顫顫晃晃,一點不理人。 “不要哭呀…”他淺淺哄,不熟練地安慰,像弄哭玩伴的小男生,“知知,難過的話可以怪到我身上,罵我打我也可以,不要把自己的眼睛哭疼好不好?” 肩膀落了斑斕水漬,胸膛盛滿她的眼淚。 雨被帶進她的生命里。 背上的拍慰柔軟、緩慢,節(jié)奏像只存在于小時候的兒歌,詹知就著這樣的力道哭完,慢慢只剩抽哽,聲音潮濕。 她要和他說話。 “下午的時候,我在想你為什么不在我身邊?!?/br> 拊背的動作緩止。 陳澀的聲音悶在他身體里:“如果你在的話,是不是會像上次一樣,很快地把我救走,讓我不用在那里煎熬那么久?!?/br> 隔著發(fā)簾,段鈺濡摸摸她耳朵、臉腮。 “是我的錯?!睆纳巷h落的道歉。 “我甚至希望你看著我,覺得那樣也好,只要別留我一個人。” 嘆息沉滯:“我有在看著知知,所以很快回來了,但還是讓你受委屈了?!?/br> “我沒有哪一刻那樣迫切地想要見到你。” 拇指蹭揉耳rou:“我也想見到你。” “我很想你?!?/br> 一切動作停頓,片刻闃靜中,詹知聽見他回答。 “對不起呀…” 她于是抬起臉,一張濕溶溶的臉。 黑透的眼睛看向他,想看進深處,繞過枝狀連接的血管,最深的最深處,隱藏在那張端方、漂亮、完美面容下的笑意。 微微饜足的笑意。 他滿足于此刻的場景。 “你是不是希望我這樣說?”澀果兒一樣清脆的嗓,噼啪爆開在指尖、頭顱、對望的雙眼中。 輕飄飄如吹滅一排白珠蠟燭,那一點笑意熄滅在眼底。 落地鐘的表盤上,秒針噠噠地走,噠噠噠噠地走,繞了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繞個沒完,一天之內(nèi)繞來繞去在這方寸之地頭也不回地奔逃一千五百米,從一回到一,從十二回到十二,打不破透明玻璃,跳不出弧形窠臼,只能重復(fù),無止境地重復(fù)運作。 從十二回到十二,從一回到一。 針尖向上。 段鈺濡牽起笑容,捧住女孩后腦,猛然收力將她拖向自己。 ——鐺!鐺! 老舊玩具瘋狂噴發(fā)出驚叫。 “知知,你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