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遲生不說話了,她不是不聽先生的,是上輩子的習(xí)慣難以改正。遲生上輩子是個畫科普插畫的,科普插畫那是要把真實性放在第一位的??上壬痰奈娜水?,“重神不重形”,畫得再像,在先生眼里,不過一句“匠氣”。 可遲生不覺得這樣的畫有什么不好,也不準備改??蛇@個想法,要怎么和祖母說呢? 遲生想了想,讓桂英去把自己放在書桌抽屜里的畫冊拿過來。 祖母接過畫冊,讓人把燈燭撥亮堂些,把畫冊攤在小圓桌上仔細看了起來。 《云南常見植物(一)》《云南常見動物(一)》,兩本畫冊還是散頁,邊緣鉆孔,用鐵絲穿起來扣住,是個可活動的書頁。 細看里面的圖畫,只能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從形態(tài)到顏色,從花葉到果實,連葉片上的經(jīng)絡(luò)都清晰可變。 “去摘片樟樹葉子進來?!弊婺阜愿缆暵涞仄?,就有人送了一根樟樹枝過來,枝條上帶著許多葉子。 祖母比對著畫上和葉子和現(xiàn)實中的葉子,發(fā)現(xiàn)真的是一模一樣,葉脈走勢都分毫不差。 祖母往后翻,看到了櫻桃花,又指著畫冊問:“為什么要把葉子單獨畫在旁邊?!?/br> “櫻桃花開的時候,是不長葉子的。等花謝了,葉子才慢慢長出來,我要畫花兒最完整的形態(tài),上面就不能有葉子。” 祖母頷首,又指著畫冊上的畫兒,讓人摘院子里的枝條、葉子來對比。既然是“常見”植物,肯定都是安國公府里的,遲生的“常見”范圍就在這里。 等看完了厚厚的植物畫冊,動物畫冊就薄很多,但看這些形態(tài)栩栩如生,毛發(fā)清晰的動物,祖母也陷入了沉思:“你要了那么多珍貴顏料,就為了畫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 “對常見它的人來說是司空見慣,對生長在其他地方的人來說,就是一本博物志啊?!?/br> “小小年紀,居然知道博物志了?” 哦,遲生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不是西晉張華的《博物志》,她說的是藏狐近親無窮小亮、戴勝祖宗無良小編、以及那問個問題還要背“薄霧濃云愁永晝”的死鬼博物雜志。 “先生教的畫,和我想要畫的不是一條路上的東西,所以我學(xué)不會,并不是不尊敬先生。” “即便我不學(xué)畫,也知道你先生工筆畫是一絕,畫都是相通的,顏色、運筆、結(jié)構(gòu),哪里就一點東西都學(xué)不到呢?李先生是見你一味走求實的路子,才要熏陶你、糾正你。就因你腹誹先生看不起你,才導(dǎo)致你不肯學(xué),先生教不會?!?/br> 遲生想了想,真是這樣嗎?自己仗著學(xué)了二十年的寫實畫法,又有完整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支持,不愿意學(xué)習(xí)新東西,才導(dǎo)致了惡性循環(huán)。我真的如此自驕自傲嗎? 遲生低頭認錯,保證自己以后肯定好好聽先生教誨。只是即便自己有錯,先生也絕不是完全正確的,畫畫的事情不著急,先生不看重春生的功課更著急,難道就真的不能換一個老師嗎? “還有,我們一家子骨rou至親,有話直說,不要這么拐彎抹角的。要是連自家人都支支吾吾、扭扭捏捏,那還有什么意思!” 遲生羞愧:“我只是怕祖母以為我年紀小不懂事,不信我?!?/br> “你是我的骨血,我能不了解你?我難道會信外人,不信你?”祖母喟嘆,“看來是我這祖母當(dāng)?shù)貌缓茫屇氵@樣擔(dān)心?!?/br>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鉆牛角尖,不關(guān)祖母的事?!边t生連忙解釋,都怪自己,套用固有經(jīng)驗。明明經(jīng)常感嘆欽佩祖母厲害,卻下意識輕視她,認為她沒有與才干相匹配的超前眼光。 “遲生不急,祖母知道了。好了,天也晚了,回去休息吧?!弊婺概呐倪t生的小腦袋,遲生也不歪纏,滿心反省得回去休息了。 等到遲生退下,掌管內(nèi)務(wù)的劉女官才上前來,幫著收拾剛才散亂的畫冊,笑道:“二姑娘才七歲,能作這樣的畫,還有一套完整的畫理能說出來,天縱奇才??!大人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 “就是聰明才擔(dān)心呢,她們的路,本就比別人難走?!?/br> “有您撐著,再難走的路,也早踏成直道了。姑娘們跟著您的步子走就是,哪里需要擔(dān)心呢?!眲⑴傩?。 安國公也笑,“養(yǎng)孩子啊,當(dāng)真是聰明也憂、愚笨也憂。” “咱家孩子就沒有愚笨的,如今兩位姑娘相互扶持,日后世女再給您添十個八個孫南弟女?!?/br> “老二啊……”安國公常常喟嘆一聲,不說話了。 劉女官也沉默下來,安國公一輩子就兩個親生骨rou,老大嫁給了永誠侯虞某,跟隨夫君去北地戍邊,老二就是春生和遲生的母親,留在云南,作為朝廷冊封的安國公世女,嫁給了一個漢人。國公府的二姑舊獨爺白大人如今在晉寧州做了知州,和云南府離得不遠,休沐日還要回國公府給安國公請安,關(guān)照兩個女兒。 作為正經(jīng)繼承人、親生骨rou,世女反倒是一年有十個月在外,少有時間孝敬母親,撫育孩子。當(dāng)然,她也不是隨夫君上任做賢內(nèi)助去了,世女自己出門,名曰“游歷”去了。即便是他們云南不如中原禮教森嚴,可任誰家做妻子、做母親的常年不著家啊! “兒孫自有兒孫福,大人寬心。” “哪里寬得了。當(dāng)初管教老二就是太松泛,才養(yǎng)得她懦弱天真,還不吸取教訓(xùn),等我死了,難道讓她們上街討飯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