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荏苒光陰，看看是十二月天氣。正是：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一杯未進(jìn)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連日朔風(fēng)緊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一天雪來，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但見：作陣成團(tuán)空里下，這回忒殺堪憐。剡溪凍住子猷船。玉龍鱗甲舞，江海盡平填。宇宙樓臺都壓倒，長空飄絮飛綿。三千世界玉相連。冰交河北岸，凍了十余年。

    其日，林黛玉小睡而起，夢思昏昏，睡韻沉沉之時，隱約聽得些風(fēng)雪，爐聲也必必剝剝，火星子正跳得興起，倒十分有趣。黛玉頭一回在北方過冬，見這情景，不免心癢地坐起身來，簡單披裹些衣服，掀開簾子，觀看不住。她體弱怯寒，平日不敢久站屋外，況且這二龍山滿是龍盤也似的坡路，走不得幾步又得難受起來，因此不曾像今夜這般飽看風(fēng)雪。她一來不愿錯過，二來知道并非每夜如此，三來落得無聊，便效仿古人筆法，鋪好紙張，備好筆墨，畫了張雪夜景圖，又題詩一首附在上面。落筆后，自個審了一遍，覺得美中不足，便丟去爐里燒了，把來重畫，再看，又看出些新毛病來，她自尋思道：這就對了，就怕看不出哪兒不好，越看越不好才是進(jìn)步表現(xiàn)，這般狀態(tài)絕佳的時刻可不是日日都有，不可錯過。于是趁著興致，又不斷畫了再審，但有發(fā)現(xiàn)不好處，即刻焚燒，不覺間竟畫滿了一夜。只見紗窗縫里透出日光來，黛玉才來了困意，一面想著方才畫的哪兒還能精進(jìn)，一面輕飄飄地回床上睡去了。

    卻說這二龍山易守難攻，大雪天又不便出兵廝殺，因此官兵不動，山上自然連日無事，不是舞槍弄棒消遣，便是幾撥人相伴觀看深山幽靜，宮觀寺院，閑走樂情。那魯智深過得寺門生活，常睡在寶珠寺，楊志卻過不得，只靜了幾日，便悶悶尋思道：俺又不是出家人，五戒與俺何干，總看著這些佛相的眼睛也不自在，搞得心頭莫名慌，好像真成信佛的了，灑家是這山頭老大，怎么反倒過得越來越不快活！于是整日買醉，愈發(fā)低迷喪氣，有人叫他一同頑耍，他也不理，反倒說話難聽。山上人都知道他性情怪癖，向來沒有朋友的，出于名分上請了他幾回，客套完后便再不同他計較。

    楊志本期望魯智深來同自己說幾句話，誰想說了幾句，反倒越發(fā)自覺比不得魯智深，又少不得比劃武藝，占不得上風(fēng)，真是自找沒趣，于是和魯智深的交情不增反減。魯智深不知楊志心中酸意，一切行為皆如往常。

    楊志終日被心魔糾纏，沒有釋放處，只期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夜深時，便獨自閑步到溪邊，倚著樸刀，低頭看那鏡花水月。忘情時，忍不住伸手觸摸。冬月正道，溪水正涸，雖是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dāng)不得。楊志騰的把手抽回來，水中月卻已被攪亂，不多時，又靜靜地浸在水中，不再動了。楊志心里頭嘆息了一回，正要合眼，不想那水面上隱約飄出一個身影。楊志余光瞥見林黛玉輕手輕腳的，不免想笑，卻不作聲張，趕緊合眼，當(dāng)沒察覺。

    那林黛玉站在十步開外，不知他是醒是睡，便拾了顆石子，往他那頭的溪水飛去。石子咚的一聲，濺起水花來，不見楊志反應(yīng)。黛玉心想：他是個風(fēng)吹草動都知道的武舉人，眼睛閉上了都不肯松開樸刀，現(xiàn)在卻一動不動，多半是睡了，只是不知為何睡到我這附近來？轉(zhuǎn)念又想：他的山寨，他要去哪睡哪，只憑心情，確實不好捉摸。于是一面覺得自己管不得，又不好管，一面又可憐他會冷，睡得不舒坦，躊躇起來。如此拉扯了半晌，還不見楊志動靜，黛玉這才深信他睡錯地方了，最終還是可憐心占了上風(fēng)，怕他回頭傷了風(fēng)，凍出毛病來，便要拉他一把。楊志老虎也似的彪形體格，仿佛有千百斤重，豈是她撼動得了。楊志心里喜氣洋洋，只不作聲。

    黛玉也想道：此處就是竹院門口，即便受冷了，也只用幾步就可回房，不算委屈。于是把披風(fēng)取下來，蓋在他身上。她擔(dān)心披風(fēng)滑脫，又羞于繞到前面去看他正臉，于是把披風(fēng)反系，當(dāng)幅巾一般，在脖頸背后打個結(jié)。理好后，很快覺得肌骨寒冷，轉(zhuǎn)身要回房去，不期被拉住衣袖，嚇得顯些踉蹌。

    黛玉蹙眉道：“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楊志把披風(fēng)扯下，遞還她：“灑家可不像你，耐造得很。”黛玉又嗔道：“這么冷的天，你怎么把那披風(fēng)取了？到時候染了病，教別人為你擔(dān)心煩惱?！闭f完，自覺失態(tài)，當(dāng)即紅了臉，把披風(fēng)塞回給他：“誰要擔(dān)心你！”趕忙要回房去，那楊志一路跟著，始終不離。

    眼見甩不掉他，黛玉又氣又笑：“平常十天半月都不會來，今天是受了委屈么？”楊志回道：“每天都受委屈，又不是今天?！彼闪嗣碱^，別開視線：“那你還這樣出來受寒受凍，別人委屈你，你自己也虧待自己不成？”走前一步，又回頭道：“傻瓜，還不怕凍！快進(jìn)來?！?/br>
    楊志扭過身：“別放我進(jìn)去?！摈煊竦溃骸半y道由你受苦？”楊志只管背朝著她，坐在階上：“小心，我會變成野獸的?！摈煊襦偷囊宦曅α耍骸敖心闱嗝娅F，難道真成獸了？那花和尚真是五戒在身，豹子頭真是脖子上長了顆豹腦袋不成？”楊志沉吟片刻：“倒不是那個意思……”黛玉招手道：“快別說了，看你委屈的，都不叫灑家了。你才該小心呢，如果不要灑家這個自稱，我可要撿走了?！睏钪具@才露出笑容，抱好樸刀跟著她走。

    林黛玉進(jìn)門便指著墻上掛著的詩畫：“看，剛作好的，誰想一擱筆看窗，就見到你在外頭?！睏钪緬吡艘谎郏骸班??？床欢?。”黛玉給他挪了個床位：“裝都不裝了？如果我是你兄弟，你是不是要說‘灑家雖是粗魯漢子，但也看得出是好畫，哥哥好手藝’？”楊志道：“你不一樣，你不是兄弟?！薄胺凑谀銈冞@些爺們兒眼里，兄弟最……”黛玉正想繼續(xù)調(diào)侃，卻猛然從這話中悟出別的道理來，登時羞得說不出話，歪倒在床上，把紅臉埋在枕里。

    楊志坐在爐邊，只顧盯著這嗶剝的火焰，兩只呆愣的眼里不斷有火光在搖晃。正在悶悶不已時，后面林黛玉早已坐起來，呼喚道：“楊志，過來吃熱酒了?！睏钪掘v的坐起來：“來了來了?！苯舆^酒杯，看了一眼，笑了：“你給俺塞牙縫？”黛玉無奈道：“只有這個了，你就忍這一回吧?！睏钪緵]有再問，見旁邊還有個酒杯，顯然是她剛用過的，便伸手取來。黛玉轉(zhuǎn)身過來，羞得滿臉飛紅，指道：“明明自己有的還亂拿，難不成我待客不周，虧待了你？一點兒也沒有分寸。”楊志嘴笑眼不笑的，說道：“有的？有什么了？俺什么都沒有的，但是把你的給俺，就算有了。怕什么，大不了就派人到梁山上去，找林教頭提親，趕緊洞房算了。”黛玉哭道：“我確實反抗不了你，可你也未免太不尊重人。也罷，得罪不起，都怪我自己惹事。”說著就要往外走。楊志這才有些慌了，忙上來拉住她：“就你的身板，也不多穿衣服，出去吹兩下就凍死。”黛玉一面拭淚，一面要甩開他，誰知他跟得比方才還緊，把門堵得死死的，兩人之間的體型差和身高差也壓得她逃不過，沒奈何，只得道：“你管我凍不凍死，我不過是您拿來解悶兒的，根本不重要，那么在乎干什么？我凍死了，您再下山去劫一個，畢竟哪位姑娘能反抗您呢？您連武舉都能中，這點小事還需要費神么？”楊志黑著臉道：“你也并不了解我，那天黃泥崗的事情不可能有第二次，就像我不會再跑到那里去跳崖一樣。”黛玉蹙眉回道：“我當(dāng)然不了解你，我哪兒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睏钪据p笑道：“反正不會是下山去劫女人的?！摈煊衽み^臉，輕手推了他一把：“離遠(yuǎn)點，怪臊的?！闭f著，把絹子捂住臉，小跑去書桌邊，把面龐埋得低低的，只顧撫弄紙筆，再不吭聲。楊志坐在床上，也不再說話，直盯著她的背影，眼都不眨。

    半刻鐘后，林黛玉畫完，題了詩，把先前墻上那副揭下來燒了。楊志就看著她：“怎么燒了？”黛玉道：“許你們走后放火，不許我焚稿么？抱著不留戀想的心態(tài)，不眷戀過去的失敗之作，才能練成大師?！睏钪军c頭道：“灑家只殺過人，沒放過火。轉(zhuǎn)身走就放火燒干凈的是你的魯頭領(lǐng)?！摈煊裥Φ溃骸坝謥砹?。那你以后就學(xué)著魯頭領(lǐng)吧，學(xué)著寫后即焚，走后即焚，別把那些壞的學(xué)到了，總揣著不放，陷入那個格局里，就再也出不去了?！睏钪竞吡艘宦暎骸鞍匙鲎约鹤龅煤煤玫?，干甚么學(xué)起別人來？十八般武藝差哪了？別人不會的，俺卻會。”林黛玉笑道：“好，你會，你樣樣都擅長，樣樣都好。”把楊志夸得喜氣洋洋的，笑道：“又來編客套話哄弄灑家。”

    林黛玉把才畫好的畫攤開：“鏘鏘！”上頭畫的是個扶刀而睡的漢子，夜空留白，不見月，倒是旁邊溪水面有月亮搖蕩，漢子身后迭著莽莽蒼蒼如林的墨山。題了一首詩，其中一句是：爭奈眼前沒知音。

    楊志也不說謊：“灑家粗俗，真不會看。嗯……還是舞槍弄棒有意思?！绷主煊裰黄谕c人交流，所以并不生氣：“下次畫你舞槍棒，這樣總看得懂了？”楊志笑了：“真的假的？畫丑了俺可是會算賬的?！摈煊駥ψ约旱牟湃A一向自信，大方笑道：“除非你本身動作不好看，否則不可能失手。你這么擔(dān)心，莫非你的槍法其實不中用？”

    楊志挺腰坐起，大叫如雷，高聲喝道：“什么都可以拿來玩笑，唯獨不許詆毀俺們楊家槍！連懷疑都不可以！你根本不知道楊家將意味著什么！灑家讓著你，許你多說幾句話，你就敢來拔虎須！”嚇得林黛玉手中畫卷跌落，連忙縮退幾步，捏著手絹，抖顫顫靠在書桌邊。楊志頓覺后悔，自責(zé)尋思道：“這是怎么了？她是外行人，又無惡意，我為什么會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慌亂成這樣？”雖是心里頭反省了，卻又要那點執(zhí)著和面子，不肯松口，覺得松口太快了顯得憋屈，于是反倒僵持了起來。

    林黛玉禁不得響聲，早嚇得心跳如鼓，眼中泛起淚光，緩和好一陣后，嗔道：“你欺負(fù)我，我要告狀去！”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林黛玉才一出門，就有寒風(fēng)吹來，幾乎要令她向后倒。一面受寒受凍，一面想到自己好心留他進(jìn)屋，卻反被吼出門，不禁心悶難抑，又兼他先前還不準(zhǔn)她出去受凍，這回卻是對她不管不問，果然絕情如此，可她又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呢？那句話果真觸犯了他的逆鱗么？于是又惱又悔，越想越?jīng)]有主意，只好拖著已沒知覺的病體向前飄挪。才行幾步，聽見不遠(yuǎn)處林里有說笑聲。山上都是些酒rou漢子，所以宿醉并非稀奇事，只是她被這歡笑聲攪得越發(fā)傷感起來，孤獨的心緒壓不住，最后竟走到寶珠寺大殿，伏在椅上哭了一夜。

    次日，魯智深早起來，才進(jìn)殿門，就見林黛玉歪在椅上，雖然閉著眼睛，但臉頰和脖頸都紅津津的，顯得芊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tài)  。他上前推醒。

    那林黛玉雙眉緊蹙，如姣月梢頭籠煙水，長睫發(fā)顫，似芙蓉葉上走清波，星眼微餳，談吐弱如游絲：“楊哥哥……”仔細(xì)一看，卻認(rèn)錯了人，連忙改口：“頭領(lǐng)?！?/br>
    智深聽她如此呼喚，登時沒好氣：“大冬天的，怎么睡在這里？是不是楊家兄弟欺負(fù)你了？”黛玉趕緊回道：“沒有，和他沒關(guān)系?！敝巧盥犃说溃骸跋炔焕頃@個，灑家這就帶你回去。”黛玉搖頭道：“不回去！”智深還待要問，黛玉卻因那幾下?lián)u頭而愈發(fā)頭暈眼花，耳邊嗡鳴個不停，一個字也答復(fù)不得了，只是睡在那兒。智深沒奈何，從她意愿，抱回了自己床上。爭奈山上沒有大夫，他叫幾個嘍啰并女眷扮作尋常男女下山去，少不得要焦心等待。

    魯智深摸她臉額，果然guntang，便熟練地脫掉她衣服，塞進(jìn)被窩里，裹得緊實，只露出些許肩頸來。黛玉神志不清地囈語著，聲音實在太斯文，他便把耳朵湊上前去，要聽聽她在念叨什么。貼近后，少女的體香愈發(fā)令人神蕩魂銷，那從下頦處一路滑到肩膀的線條優(yōu)美無比，柔若彎環(huán)，沒有一點兒脂肪褶縐，飄逸著超于凡人的絕代風(fēng)采。魯智深心想：“又來考驗我么？”于是怏怏不樂，自個在暗中拉扯。

    正糾結(jié)時，卻聽得少女呢喃，似乎還在念什么楊的，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冷笑著尋思道：“不就是也有個木字旁么……”愈發(fā)動搖起來。再看黛玉一眼，心中好生著迷。但見日光垂顧之下，少女那對鎖骨如此浪漫而脆弱，脖頸根部的光影如此靈動而悲傷。勻圓的肩膀。古埃及時代的人便有的肩膀。神圣羅馬帝國每個人都有的肩膀。漢族人自歷史長河中出現(xiàn)起便有的肩膀。即使再過十個世紀(jì)也依然會是人類身體一部分的肩膀。連接著肩胛骨與鎖骨的肩膀。優(yōu)秀到可以成為整個時代的時尚追求標(biāo)桿的肩膀。肌理色澤勝過璞玉的肩膀。線條似裁、情態(tài)如描的肩膀。承載著好幾代人沉淀下來的審美的具現(xiàn)化的肩膀。讓沙石肝腸寸斷，讓草木相思難當(dāng)，讓日月自認(rèn)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