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交疊在一起，并挨于腰側(cè)，微微屈膝，向著穆朝朝行了一個(gè)舊時(shí)的福禮，“回夫人的話，小女正是霜云。今日冒昧進(jìn)府叨擾，還請夫人見諒?！?/br>
    不僅是她行禮說話頗有舊時(shí)女人的風(fēng)儀，連她身上的裝束都帶有前朝的影子。腦后低低地挽著一個(gè)元寶髻，無過多繁復(fù)的裝飾，只一枚荷花樣的銀簪斜插在發(fā)髻上，樸實(shí)無華，卻又素凈可人。月白色帶天青紋的斜襟漢服穿在她身上，雖襯不出她玲瓏的腰身，卻也掩不住她裊裊娉婷的模樣。她眉眼低垂著，似是在盯著自己繡鞋上的那對鴛鴦在看，而雙腿始終微屈著，是在等主人家發(fā)話才能算是禮畢。

    然而穆朝朝也是頭一次與這樣身份的女子打交道，想要起身上前扶她一把，卻又覺得太過熱情的話，是否會顯得刻意？但要她端著架子，卻也是不大可能做到的。于是，穆朝朝仍舊坐著，可言語中便多有周到的意味，“霜云小姐快別行禮，請坐下來喝口茶吧。”

    霜云輕點(diǎn)了一下頭，緩緩起身道謝：“霜云謝過夫人?！?/br>
    等她在穆朝朝左手邊的沙發(fā)上落座，便有傭人將沏好的茶端了上來。霜云再度謝過端茶的人，只是那么微微地抬了一下臉，才叫好奇她面容的主人家總算是看到了她的“廬山真面”。

    要說與她有多像吧，穆朝朝倒是看不太出來，但憑霜云自己的那張臉，穆朝朝以為真能算得上是出類拔萃。呵，怪不得那人總往她那兒跑了……穆朝朝心里頭那點(diǎn)子酸醋，時(shí)不時(shí)地冒出來激她一下，是她自己全然沒法控制的。不過好在，她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故而是不會在這上面較真兒的。

    穆朝朝端起自己手邊的茶，輕抿了一口，而后很友善地開口問霜云：“我聽阿笙說，霜云小姐今日來，是有要事想見周先生？”她見霜云點(diǎn)點(diǎn)頭，繼而又說道：“周先生近來身體有恙，已有些日子不曾見客了。霜云小姐若是信得過我，不妨對我說一說？”

    霜云聽到這話，兩道柳葉般的細(xì)眉便擰在了一起，且面上也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擔(dān)憂的神色，“先生是真病了？很要緊嗎？”

    穆朝朝輕嘆一聲，對她說道：“藥總是在吃的，雖說恢復(fù)得較慢，但總比一天天地壞下去要強(qiáng)?！?/br>
    霜云聽她如此說，心里不可避免地緊揪了一下，一時(shí)覺得自己在這會兒還來勞煩他，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夫人，我……我不知先生病得這樣厲害，否則我一定不敢來打擾他。”

    穆朝朝見她眼里閃了淚光，像是自責(zé)又像是因關(guān)切而顯露出的無措，這讓穆朝朝不能不猜測，這女子對周懷年的情意當(dāng)是有些深的。于是，她勉力在臉上擠出一點(diǎn)微笑，而后對霜云說道：“不要這么說，就算霜云小姐今日不來，這幾日我也想抽空去看一看你的?！?/br>
    霜云微愣了一下，問她道：“夫人您說您要找我？”

    穆朝朝頷首，轉(zhuǎn)而說道：“還是你先說說吧，你來找周先生是有什么事兒嗎？”

    霜云咬著唇猶豫了一下，緊接著突然對著穆朝朝就跪了下去。

    “霜云小姐！”穆朝朝這會兒已忘了先前的那些亂想，第一反應(yīng)便是起身去攙她。

    然而霜云始終將額頭抵著地面，如何也不愿起身，“夫人，求您幫幫我吧！惜云館如今已經(jīng)讓日本人給占了，我逃出來以后，眼下已是無家可歸了。為了來找先生，我還花光了身上的積蓄來對付租界那些外國的大兵，就這樣他們才肯放我進(jìn)來。夫人，我沒處去了，求您留我在身邊當(dāng)個(gè)丫鬟也好，或是做個(gè)粗使也罷，總之還求您別趕我走，求求您……”

    霜云聲淚俱下地直拿自己的額頭磕地，這是穆朝朝最看不得的情形，“起來，你先起來說話。你不起，叫我如何給你做安排？”

    有了這話，穆朝朝才好不容易將她勸起來。而后又?jǐn)v她在沙發(fā)上坐好，等她緩和了情緒以后，穆朝朝才又問道：“日本人是不是在惜云館里做了不好的事情？”

    霜云聽到這話，眼淚復(fù)又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那不是人……那是比禽獸都不如的畜生！我們是身份低賤，但也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侮辱。不論反抗或是不反抗，都一樣要受到虐待。更可怕的是，他們甚至，甚至連尸體都不放過！”

    這時(shí)的霜云雖然仍是哭著在說這話，但她眼中的憤恨已經(jīng)代替了方才的委屈和可憐。在女人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穆朝朝看到了某種果敢和堅(jiān)毅的神情，仿佛也看到了一點(diǎn)她自己的影子，這讓她的心受到了不小的觸動。同時(shí)，這也是自上海開戰(zhàn)以來，她頭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日本人極其殘暴的行徑。

    穆朝朝的眉心微蹙著，緩緩?fù)鲁鲆豢跉?，而后問霜云：“霜云，若是讓你離開上海，你愿意么？”

    霜云愣了一下，眼淚還掛在臉上，“夫人是怕我會影響您和先生的關(guān)系，所以要把我送走嗎？夫人您聽我解釋，我與先生什么事都沒有。先生每回來惜云館找我，也只是讓我給他唱唱曲兒，或是安靜地陪在他身邊而已。夫人，我們……”

    穆朝朝抬了一下手，打斷她的話，“我沒有這個(gè)意思。相反，從前有你陪在他身邊，我還需要謝謝你?，F(xiàn)在，我只想知道，你愿意離開上海，離開這個(gè)戰(zhàn)亂之地嗎？”

    霜云想了想，重重地點(diǎn)了幾下頭，“我聽夫人的，夫人讓我去哪兒，我便去哪兒，只要不是回惜云館，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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