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nóng)看見菩薩像落到家中，竟然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泥頭融化、融化，竟然變得與他平時(shí)使喚最多的黃牛一樣。

    書生悄悄地在人群走光后帶了菩薩像回家，看見神龕中，“靈芝圣母”的頭顱，變得與他母親最寵愛的貍奴一般無二……

    老農(nóng)對著牛頭的菩薩，帶著厚重口音，嘮嗑起了耕作的常識。

    他家的窗外，老黃牛懵懵懂懂地趴著，忽然轉(zhuǎn)過頭，直直地看向這邊。

    書生打量著貓首的神靈，隨便拿了本《論語》，放在了神龕前。

    墻角，正在打瞌睡的貍貓伸個(gè)懶腰，突然歪著頭，看向書房。

    幾乎沒兩日，整個(gè)縣城快瘋了。

    人們奔走相告：“有用，真的有用！”

    從每座神像上，流淌下了甘霖。

    老農(nóng)看著摔瘸了的兒子站起來，一把摟住。

    書生看著瀕死的老母親，白發(fā)轉(zhuǎn)黑，泣涕滿面。

    還有肚子餓的人，試著喝下甘霖，只不過幾滴，竟然一整天都不覺得餓。

    更有許多本來健康的人，只是想著試試，卻大為驚喜。

    他家養(yǎng)了好幾頭牛，好些羊，他隨便拿孩子寫的大字，供給那個(gè)頭顱變得似羊似牛的神靈，

    誰料，不但神像底座泊泊涌出甘霖，那些每日都要耗費(fèi)他大量飼料、精力、錢財(cái)伺候的牛羊，竟然不吃不喝，肚子卻飽足了，精神百倍，連小羔羊都一夜之間長大了一些。

    這個(gè)人去靈芝庵問，于是，灰衣的比丘尼們，回答道：“施主，你們既然以如此珍貴之物，善待了非人眾生。便已經(jīng)是最足的報(bào)酬。菩薩最講公平，那非人眾生既收了這樣的報(bào)酬，為你們勞作，便也不應(yīng)再吃你家的粒粟。”

    “至于甘霖的果腹之效……”比丘尼在神像下，低眉一笑：“……之精華，盡在其中，又為何不能果腹呢？”

    這消息一傳出，原本只是觀望的很多人，都大喜過望。

    只需要耗費(fèi)點(diǎn)嘴皮子，或者寫幾個(gè)字，花點(diǎn)字紙，第一可以換來甘霖。這甘霖，能還童延壽，醫(yī)治百病，殘疾再生，甚至還能不用吃飯就飽了肚子。

    第二，自從供奉了菩薩，自家的畜生都不需要吃飼料，就能快速長大、干活，能省掉多少錢？

    這是沒有代價(jià)的多重好處啊，何樂不為？

    這喚作“靈芝圣母”的菩薩，慈悲，太慈悲了。供奉，必須供奉！

    一時(shí)間，壽陽縣，從縣太爺?shù)狡矫癜傩眨毁F貧賤，家家都請了“靈芝圣母像”，供奉在家中。

    直到，有一天……

    老農(nóng)嘀咕著起床，脖子上不知何時(shí)長出，并松弛的巨大袋子晃了晃，他撓了撓頭頂越來越癢、越來越硬的兩處。

    腦袋里混沌懵懂一片。

    今天、今天也要給神靈供奉。

    可、可是，講什么呢……耕作……耕作，每一個(gè)細(xì)節(jié)，全，全講完了……

    祖宗的故事，好像也、也講完了。

    別的，能講的，都講、講了……

    老農(nóng)覺得頭腦里空空的，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今天供奉的內(nèi)容。甚至都想不起昨天講的內(nèi)容……

    他走出房門，覺得頭頂越來越癢。

    肚子也咕咕直叫。

    甘霖……甘霖呢……不，不想喝它。老農(nóng)嘴里發(fā)干，望著門前的一片青草地，忽然直了眼。

    草……真嫩啊……一定很好咀嚼……

    他分泌出口水，朝著草地奔了過去。

    啊，他的孩子們，怎么都已經(jīng)、已經(jīng)撅著屁股，四腳著地在吃了。

    給他，也留點(diǎn)啊……

    老農(nóng)低下頭，幸福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起青草。

    牛欄里，老黃牛人立而起，前蹄撓了撓頭，蹄子漸漸分成五瓣，變得靈活起來。推開欄門，它自言自語：“咩，我昨晚怎么睡在牛欄里？起這么晚，打柴都遲了?！?/br>
    黃牛噠噠噠走過門前，看到趴在地上的幾個(gè)，生氣地走過去：“誰把牛的鼻環(huán)取了？牛跑了怎么辦！”

    它取下自家鼻子上的鼻環(huán)，給地上的那頭戴上了，拉回牛欄。又取了斧子，慢慢地往外走，還對屋里正在燒火做飯的幾個(gè)小牛犢叫道：“別忘了來給我送水和飯。不許打架！”

    村里的其他門戶也打開了，“人”牽著“?！?、“驢”陸續(xù)走了出來，笑著互相打招呼。

    縣城中，三種花色都泛白了的“老夫人”，撓了撓手背，弓著腰，慈祥地站了起來，叫墻角還在逗弄“貓咪”的橘黃色“書生”：“你今天該去看書啦，沒過多久就要開考了?！?/br>
    “是。”橘黃色的“書生”卷起論語，溫吞地扶著母親先回房中。

    日頭慢慢升高。

    壽陽平靜又平凡的一日，照常開始了。

    靈芝庵的大門打開了，早課的誦經(jīng)聲，悠長的鐘聲，一下接一下。

    小小的庵堂扭曲了一下，倏爾，化作了九重高的宮殿似的佛寺，嵌入山體。

    那尊被供奉的神祗，站在最高的一層大殿中，在山頂，俯瞰壽陽，笑意愈濃。

    而走過庵前的每個(gè)“人”，也都同往日般，尊敬歡喜地朝廟宇合了合掌?；腥魶]有看到靈芝庵一夜之間拔地而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直到，墻外傳來震天的馬蹄聲。

    靈芝庵中，灰衣比丘尼們齊齊停下了功課，仰面看著那尊神像，恭敬道：“是，謹(jǐn)遵教誨?！?/br>
    平靜地列隊(duì)而出，往城門而去。

    她們身后，慢慢地，跟上了許多人。

    士農(nóng)工商，男女老少，壽陽縣的百姓，所有“人”都走出家門，匯聚起來，跟著她們，平和地走向城門。

    最后，連衙門、兵營的門也開了，昨日說去拜訪守城將領(lǐng)的縣令，與將領(lǐng)的親兵們一起，接過“將軍夫人”、和“將軍母親”一起遞過的頭顱。

    一個(gè)血淋瀝，至死怒睜雙目的頭顱，也跟在了比丘尼身后。

    將軍從不飲甘霖，更不供奉靈芝庵的神祗。

    但是他的親兵，他的兵卒，乃至他的家人，并未抵住誘惑。

    這座曾阻擋了狄軍許久的堅(jiān)城，從內(nèi)轟然打開了大門。

    狄人勒馬，狂笑起來。壽陽，降。

    黑驢二人說完了自家的出身來歷，哀求道：“我們知道的就這些了，真的就這些了……壯士，饒命……”

    而聽完全部的呂巖、張半武、陳二娘三人俱呆若木雞。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大周人人不解的壽陽之變，背后竟然有這樣的悚然故事！

    這壽陽是一刻待不得了！得立刻離開這里！

    三人商議了片刻，當(dāng)即決定，趁著現(xiàn)在還在城外，直接繞遠(yuǎn)路，繞過壽陽，直接遠(yuǎn)離此地！

    剛回房收拾了包袱，就聽到樓下，被他們捆在柱子上的“店主夫婦”狂叫起來：“法師，法師，救命！那三個(gè)凡人，包括那個(gè)有孕的女人，現(xiàn)在樓上！”

    三人悚然向下看去，便對上了幾張素凈含著悲憫的面容，容貌不同，笑容的弧度卻一模一樣。

    灰衣比丘尼身后，無聲無息，黑壓壓的壽陽“百姓”，將旅店圍成死角。

    她們謙和地說：“三位施主，大法會今日舉行，邀請三位參加?！?/br>
    陽光下，她們端莊又凝固的姿態(tài)，投影照在地上，若神。

    無數(shù)面無表情的壽陽“百姓”，影子也落在雪地里，像人。

    他們一步步往旅店逼近時(shí)，影子交匯、融合、變化，顛倒著，蠕動著，卻再也看不出像什么了。

    第156章

    大法會開始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黃昏時(shí)分。

    本該關(guān)閉的城門，洞然而開，火光從城中亮到城外。

    馬車、板車、驢車、轎子、兩條腿，整個(gè)壽陽縣的士民，扶老攜幼，傾城而出。有說有笑，慶祝節(jié)日般，齊聚在城外高大的山腳下，仰望那座嵌入山體，高有九層，宮殿般的佛寺。

    每一重大殿中央，都結(jié)龐然rou瘤，仿佛是另一種形式的光相，襯著蓮坐其中、高十來米的巨大鬼童。

    九位鬼童皆緊閉雙眸，肌膚是青灰色，長滿尸斑，獠牙外露，卻笑容滿面，仿佛歡喜極了。只消看祂一眼，悲苦之人頓時(shí)開懷，憂愁之輩見之忘憂。

    眾多比丘尼，眾星拱月般，環(huán)繞鬼童們而坐，敲擊木魚，梵音不絕，欣然禮贊。

    一只赤狐在山腰的山林中，蹲在一塊大石頭上，雪花落滿它的皮毛。

    它一邊捂著鼻子，厭惡極了這座佛寺連大雪都蓋不住的濃郁尸臭，一邊按壓住性子，耐心等待著法會開始。

    赤狐的脾氣不好。但每每“狩獵”、戰(zhàn)斗的緊要時(shí)刻，卻總有出奇的忍耐力。

    這時(shí)，卻有一行隊(duì)伍，由比丘尼帶領(lǐng)，壽陽“人”，在一倆蓋板車上，押送著三個(gè)昏迷過去的凡夫，在眾目睽睽治下，運(yùn)到了佛寺腳下。

    二男一女，都是熟悉的人。赤狐稍稍坐直了一點(diǎn)，擰起眉頭。

    帶隊(duì)押送的比丘尼合掌佛號：“已將您所說的凡人，全部帶到?！?/br>
    聲音平常，卻清楚地直達(dá)九重佛寺最上方。

    最高的大殿中，比丘尼們側(cè)身讓開，走出兩個(gè)人來。

    一個(gè)是狄人貴族打扮，高鼻深目，長得跟被她撞斷狗腰的那個(gè)四王子很像，一個(gè)面貌陌生，是個(gè)青年女冠，但穿著一身左右顛倒的道袍，一張臉上的五官，單個(gè)生得都不錯(cuò)，只是七歪八斜，竟是亂長似的。

    狄人說：“果然有個(gè)孕婦啊。還不錯(cuò)。這次法會能辦得更圓滿一點(diǎn)了，靈芝圣母會高興的。接下去一年的合作，望祂老人家多出點(diǎn)力?！?/br>
    顛倒道袍的女冠，卻歪著鼻子，倒著嘴巴，嬉笑滿面，眉毛卻皺著，似愁非愁，似樂非樂：“錯(cuò)，錯(cuò)，錯(cuò)。最妙的不是那女子，而是這三人里的書生?！?/br>
    狄人皺眉道：“書生？”

    顛女冠掐著指頭，不知算到什么，嘴角咧得更大：“書生，呂姓。嘿嘿哈哈，許家的學(xué)生！”

    狄人露出驚色：“許家的學(xué)生？”

    隨即大喜：“什么??？好、好、好！這倒真是妙得很！”這下，不止靈芝圣母高興了，連他也笑逐顏開。

    他竟激動得在殿上踱了兩圈：“那群廢物，動用了‘橋’、‘船’、‘江’的手段，都沒能抓住許家人。今天倒有此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