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綠如藍(lán)，黃金鑲角的印懸在半空，滴溜溜地轉(zhuǎn)。

    李秀麗精神完足，一躍而起，將那懸在眼前的“玉璽”緊緊握住。

    看了一會(huì)，長(zhǎng)出一口氣。

    她親手“送”出去的“玉璽”，終于親手拿回來了。

    隨即，她俯瞰山河，一手托著玉璽，一手調(diào)撥山河社稷圖。

    在這個(gè)廣袤無邊的洞天中，壽陽百姓變回了人身，驚喜萬分。衛(wèi)縣民眾無心無頭，亦繼續(xù)存活……

    使他們無法作為人而存在的洞天消失了。

    山河社稷圖中，他們可再次人身而活。

    洞天無善惡，即可剝奪他們的人的身份呢，也可補(bǔ)天修地。

    她調(diào)撥山河社稷圖時(shí)，還“看”到了恢復(fù)rou身后，喜極而泣的西毫百姓；看到了從廢墟一片，尸骸成片的原九十九重城中站起，臉頰再度紅潤(rùn)的“殘?jiān)保豢吹搅诵l(wèi)縣的父老鄉(xiāng)親們?cè)谕尥迯R里歡呼著慶祝她的成功；看到了白貞貞、呂巖為她的平安無事而極其高興……

    也看到氣力衰減，心慌神亂的狄人；看到了戰(zhàn)場(chǎng)上逆轉(zhuǎn)的局勢(shì)；看到了狄洲被撕扯出去，駭然大懼，正收拾細(xì)軟準(zhǔn)備逃離的原大周鄉(xiāng)紳士族；看到了被鎮(zhèn)在社稷圖中，受著宛如一寸寸剮rou薄剝骨之苦的狄洲修士……

    超出本表人間范圍的手段，隨著山河社稷圖升起，都與狄洲塑造的洞天一起煙消云散。

    一片混亂中，有不甘落敗的狄人，成群結(jié)隊(duì)，與周人對(duì)峙。也有潰散的狄兵，還想劫掠沖殺附近城池的居民。

    也有人群中站出來的義士、有名望者，開始組織北境散落的周人，形成了民兵?；蝌?qū)逐殘余在此的狄人?；蛑匦率帐皬U墟，安頓家園?；蜷_始修墻挖壕，準(zhǔn)備抵御潰散的狄兵。

    山河社稷圖，只管幽世。

    人間之事，歸于人間。

    李秀麗俯瞰這既混亂，又生機(jī)勃勃，變回了正常陽世的世界許久，忽然說：“喂，贈(zèng)與、輸送別人給自己的炁，需要條件。你的條件，是什么？”

    金冠白衣的少年垂袖而立，靜靜站在她身側(cè)，似乎從方才起，就在為她護(hù)法。

    他的境界，也不知是什么時(shí)候，同樣重新恢復(fù)到了化神境。

    圣子望向萬丈紅塵。答道：

    “弱女化作畜類，亦可再修人身?！?/br>
    “公主變作乞婦，猶能拄仗南歸?！?/br>
    “大衍之?dāng)?shù)，遁去其一。天不絕人，但人須自渡?！?/br>
    王昭抬起面來，露粲然笑意，意氣灼灼：

    “我將修為贈(zèng)與此表人族時(shí)，唯一的贈(zèng)與條件是，不要徹底絕望、麻木?！?/br>
    “眾生，皆應(yīng)我?！?/br>
    李秀麗跟他對(duì)上視線，略微一怔，便轉(zhuǎn)過頭去，偏開了視線，撓了撓臉：“噢?！?/br>
    入目處，此時(shí)人間南北皆吹暖風(fēng)。

    她側(cè)過視線，看了許久山河社稷圖，忽然說：“你跟我來，我?guī)闳ヒ娨粋€(gè)人?！?/br>
    便凌空而飛，朝南方而去。

    王昭不問她去哪里，隨她而行。

    掌握了山河社稷圖的化神修士，在本表人間飛行，速如流星。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江南，周室的玉京。

    本表的所有狄洲修士都被鎮(zhèn)在山河社稷圖下了，玉京也恢復(fù)了原貌。

    只是被變成人傀的，再也無法活轉(zhuǎn)。此時(shí)，城內(nèi)倒了一地的人傀，生者或嚎哭，或忙于收斂，或呆滯而坐，混亂一片。

    李秀麗頂著這樣的混亂，一步步走到了太乙觀的山門前。

    山門前……沒有了那個(gè)被釘著的身影。

    她站在金樹玉門前，發(fā)起了呆。

    她后來，在去往西毫城的路上，聽到了趙家人通過心音傳來的消息。

    聽說，那人的遺骨，似乎被泄憤的假妙善、假洞明子一直留著，就釘在牌匾上。

    但，沒能留太久。

    他消耗rou身，化作靈炁cao縱太乙觀洞天，最后保存遺骨的一口炁，贈(zèng)與了她，變成了提醒她離開這里的“系統(tǒng)提示”。

    據(jù)說，后來遺骸化作飛灰，散于本表人間。

    然后，抬起腳，往山頂?shù)牡烙^而去。

    走過染血的漢白玉山門，從“太乙觀”三字隸書下抬步。

    不復(fù)第一次來時(shí)的跳脫，這一次，她一步一步，凡人般，慢慢往上走。

    翠微壁聳，絕巘多松柏。壑間竹海，山下寒潭。

    潭畔，卻沒有了白鶴漫步。

    林間，再不見猿猴蕩飛。

    翠微遙遙處，紫煙隱隱間，渺渺觀宇依舊。

    但那渾厚悠揚(yáng)的鐘聲，卻不再回蕩峰巒間。

    墻外斜出的山間野桃花，花瓣都未凋盡，但人間已兩度改換。

    那盞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黃的燈，倒是沒人去動(dòng)它，仍然掛在不知斗轉(zhuǎn)星移的桃花枝頭。

    不知道下過幾場(chǎng)的雨，沒有了靈炁覆蓋，燈面上繪著的其樂融融的百姓合家樂圖，已經(jīng)墨跡模糊。

    李秀麗看著那盞燈，又發(fā)了一會(huì)呆。

    王昭就在她身后數(shù)步，靜靜看著。

    他尚未落到本表人間，就與師兄、師姐一起遭遇了地煞觀大能的劫殺，十三四歲起，被關(guān)押在暗無天日，音訊斷絕的蛇腹狄洲中數(shù)年，為保北境人族，忍受法力源源不斷流失的劇痛。甚至從未來過名義上的門派駐扎地。而孫雪是提前來本表人間打點(diǎn)分觀的。

    他從未見過這位師侄。

    李秀麗終于回過神，抬起手，取下了那盞燈時(shí)，忽然問王昭：“有一個(gè)人，他……也是人族。但他……我不知道，他那一刻是否徹底絕望?！?/br>
    聲音略啞。

    王昭并無悲傷之色。他看著那未敗桃花，這人間尚存的春光：

    “洞明師兄、妙善師姐一脈，俱豪壯堅(jiān)定。求道，百折不悔。篤道，堅(jiān)如磐石?！?/br>
    “妙善師姐、洞明師兄，隕道前，力竭之時(shí)，仍殺三大返虛，驚懼邪魔，方大笑而去：吾去也，吾去吾道也?！?/br>
    “不識(shí)道者，不知身死而道能否行者，心有絕望。若至死篤道，堅(jiān)信道必行于世，不過己不能見者。或有遺憾，但何談絕望？”

    “請(qǐng)，莫辱掃雪道友。”

    不是“掃雪師侄”，而是掃雪道友。

    李秀麗沉默了一會(huì)，即使到現(xiàn)在這一刻，她也未必理解了多少太乙宗的這些人。

    但她提起這盞燈，將它系到了太乙觀最高的那棵松樹頂端。布下法力，使蟲豸、松鼠、風(fēng)雨皆不能損毀。

    她站在松樹最高處，站在那盞因法力而無油自光的燈旁，望了下去。

    山頂之松，居高臨下，正可看見滿城風(fēng)光。

    此時(shí)，日色將暮，慢慢緩過來的玉京中，逐漸地，竟有許多炊煙升起。

    尸骸滿地，驚悚絕望，悲痛欲絕。

    可是，再悲痛欲絕，人們也還是撿起柴火，燒起水，做起飯來了。

    暖食落肚，抹干眼淚，又可度過一日。往后，或許還有無數(shù)這樣平凡的炊煙，一日日。

    燈在松枝上，融融昏黃光，光影搖動(dòng)，似乎和著人間的煙火。

    她緊緊抿著唇，一語未發(fā)。

    心里輕輕，輕輕地，只有一掠而過的，一聲。

    師兄。

    第182章

    玉京沒能落寞太久。

    城門轟然而開。

    華家軍一直有一分部，在試圖圍救京師。

    此時(shí)，京城的狄洲洞天破滅，一直頑固抵抗軍陣之炁的，讓凡人軍隊(duì)困頓其外的術(shù)法便也解開了。

    華家軍立刻沖進(jìn)了城。

    領(lǐng)頭的是華武興副手之一的賈將軍，策馬其旁的，則是趙十五郎。

    見到滿城的慘狀，軍士們也不由惻然。

    賈將軍與趙十五郎則環(huán)顧一圈，都微微松了口氣，面上不再緊繃。

    死寂的玉京中，或熟識(shí)，或素未謀面的尸骸，一具一具被殘存的百姓翻撿、分辨，或抬回去家去老少哭一場(chǎng)，想方設(shè)法葬了?；蚨言谝黄穑瑴?zhǔn)備搬運(yùn)出城，去城外埋了。

    城內(nèi)還燃起一道又一道炊煙，人們的淚痕尚未干透，尋覓著糧食，用所有可點(diǎn)的東西，燒起灶臺(tái)，連小孩都安靜沉默地看著灶里的火。

    但是，少有那些趁著如此慘狀，大肆劫亂搶盜，胡作非為的歹徒。

    他們都不是天真的人。越是這樣的慘事，越是這樣的狼狽里，往往總有些惡霸地痞流氓無賴越要出來興風(fēng)作浪。

    此時(shí)，城內(nèi)一路走去，雖然悲聲不絕，但似乎仍有秩序，人們還在默契地干活。

    趙十五郎騎著馬走了一段，就看到了原因。

    “你，你來領(lǐng)米。登記，只能領(lǐng)一份！什么‘老娘老婆’你個(gè)老光棍漢，別來胡謅，你上次來我這治那啥，你是自己說的，你就孤家寡人一個(gè)。你多領(lǐng)了，別人的老娘老婆怎么辦？！”

    一個(gè)中年漢子一手提了一袋的米，正要朝另一袋米伸出的手，被另一個(gè)毛爪猛然拍了一下。他訕訕的，也不敢發(fā)作，唯唯而走。

    一只皮毛都被燒焦了大半的狐貍，用腳掌捋了一下自己垂地的黃眉，鄙夷地瞪了這無賴漢一眼，才招呼下一個(gè)：“來來來，你是左邊巷子里，那個(gè)錢家的小囡，你家三個(gè)人是吧？?jī)蓚€(gè)成人，加你，兩袋半……”

    一邊招呼，一邊還咳嗽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