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絲睡得迷迷糊糊，打好的腹稿全被查理的一身酒氣嚇跑了。

    他…他怎么會這樣問？像是篤定她今天沒有去上學(xué)似的。但是逃課的事情只有她和嘉思敏知道，就連老師都不一定清楚。

    不知道現(xiàn)在求饒來不來得及……

    但是艾瑞絲一下想到了嘉思敏，如果自己承認(rèn)求饒那一定就把嘉思敏出賣了，于是她咬了咬嘴唇，堅決地?fù)u頭。

    查理醉醺醺的腦袋在看到艾瑞絲的藍(lán)色眼睛的剎那清醒了不少。這么多年了，即使艾瑞絲犯再大的錯，只要一看到那雙眼睛他就生不起氣來。但是今天不一樣，她犯了他的忌諱！

    “你真的去上學(xué)了嗎？只要你說實話，艾瑞絲，我會原諒你的?！辈槔斫吡褐粕鸬呐?，裝出一副云淡風(fēng)輕可以商量的樣子。

    但是這在艾瑞絲眼里，卻是另一層壓迫。

    查理壓制怒火的樣子，完全是發(fā)瘋前的最后通牒，無論艾瑞絲說什么他都會臭罵她一頓，然后罰她加倍寫作業(yè)，或者是抄寫查理的全名一百遍。

    查理出生于一個沒落貴族的最不起眼的旁支，家里雖然拮據(jù)但貴族規(guī)矩一直保持著，給每個孩子都起了長得令人發(fā)指的全名。而查理，對自己的全名有一種怪異的執(zhí)著，艾瑞絲沒見他寫過自己的名字——那全都由她代勞了！動不動就是抄寫他的全名！艾瑞絲寫到手指顫抖都不敢停下。

    查理的棕色小卷發(fā)垂在耳邊微微顫抖，像一條卷毛狗，但他一點都不可愛，他的火氣能把屋頂燒穿。

    “我真的去上學(xué)了！”艾瑞絲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她在心里哀求，希望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

    “你們今天學(xué)到哪里了？”

    又是這個問題，艾瑞絲松了口氣把晚上預(yù)習(xí)的新課講給查理聽，反正他沒法7進學(xué)校，隨便說點什么打發(fā)他好了。

    “我們上了魔藥課，下午是我選修的上古魔法史?！?/br>
    艾瑞絲說完后，空氣中是久久的沉寂，過了好一會，在艾瑞絲都要睡著時，查理忽然哈哈大笑，手中的酒瓶中還剩下半瓶酒液都跟著晃動。

    查理笑完了，啪一下把酒瓶扔在桌上發(fā)出一聲巨響，轉(zhuǎn)過身指著艾瑞絲，罵道：“你還不跟我說實話！你以為我和你一樣蠢嗎？我都去你的學(xué)校里問了，你們周三和周五才會上選修課，今天是周四！而且上午的魔藥課老師請假了，上的自習(xí)！你還在說謊！”

    查理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艾瑞絲渾身顫抖，他的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艾瑞絲的眼球上，像一管黑洞洞的獵槍。

    查理邁著大步急速走來，沉重的腳步聲呼哧呼哧，艾瑞絲渾身僵住，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想不出來哄查理，一個女性面對暴怒的男性總是有些生理性恐懼的。

    艾瑞絲被查理抓著肩膀按在了門板上，他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艾瑞絲，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老老實實把今天發(fā)生了什么都告訴我，我仍然可以原諒你！就像你害我無家可歸但我仍然供養(yǎng)你一樣！”

    艾瑞絲的眼淚和鼻涕一塊流了出來，混雜著雜亂的頭發(fā)糊了一臉，她害怕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響，只剩下單音節(jié)的嗚嗚聲。

    要把什么告訴查理呢？

    告訴查理她騙老師請假；告訴查理她騙了他辛苦賺來的錢？還是告訴查理她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一只小龍？這無論哪一條說出來都是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查理這么暴躁，如果艾瑞絲說了實話恐怕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艾瑞絲的腦子里亂成一團麻，但她選擇了閉嘴，不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他。

    兩人僵持了許久，查理發(fā)現(xiàn)在剛才的爭鬧中，艾瑞絲披著的小毛毯已經(jīng)滑落到地上，寬松的睡裙掉下一截，圓潤白皙的肩膀正被一只粗糲的手按著，那是查理的手。

    查理看見自己的手，關(guān)節(jié)腫大，皮膚粗糙，還有酒水黏滋滋的痕跡，而艾瑞絲的皮膚是那樣的白，那樣的軟，皮膚細(xì)膩得像沒有見過太陽。

    巨大的差距感充斥著查理的感官，心頭一驚，猛地松開了手。

    或許是為了掩蓋那片刻的慌張，查理抓起地上的毛毯扔給艾瑞絲然后把她趕出了家門，

    “在你說真話之前我是不會給你開門的。”

    艾瑞絲被巨大的力氣推倒在地上，恰好一個水坑，渾身都濕透了，骯臟的泥漿沾染潔白的睡裙，小毛毯也被扔在水坑里。

    現(xiàn)在艾瑞絲渾身濕透，光著腳站在了寒冷的夜里。

    她哭著拍門求查理打開，但屋內(nèi)的人像是完全沒聽見她的話，沒有一絲動靜。

    原來十月的夜是那么冷，只穿著睡裙的艾瑞絲彎腰抱住自己的膝蓋，希望溫度消失的慢一點，她不敢把睡裙脫下，雖然濕但好歹有保溫效果，毛毯濕了后沉甸甸的，肯定不能用來保暖。

    她抱著膝蓋，把頭埋進臂彎里，用自己呼出的熱氣取暖。

    不知過了多久，在艾瑞絲凍得失去知覺時，馬兒踩地的踏踏聲由遠(yuǎn)及近。

    在童話故事里，王子總是騎著馬來營救公主的。可惜艾瑞絲不認(rèn)為自己是公主，對王子也不抱有幻想。但現(xiàn)實就是這么奇妙，馬兒停留在艾瑞絲的身邊，呼哧噴著熱氣。

    她忍不住抬起頭來，馬兒又噴了一下，略帶濕氣的熱撥開遮在眼前的發(fā)絲，也迷糊了雙眼。

    一匹雪白高傲的馬上坐著一個同樣雪白高傲的人。

    他向艾瑞絲伸出了手，

    “跟我走吧?！?/br>
    ＊

    查理背靠在門板上，任憑艾瑞絲捶打哭喊也無動于衷。

    他的反應(yīng)只由身體最原本的反應(yīng)作出，不知名的熱氣越燒越旺，直沖腦海，滿腦子都是艾瑞絲剛才的肩膀和自己骯臟的手的對比。

    那樣大的差距是什么時候才有的呢？

    是在他十四歲初見艾瑞絲的時候嗎？

    那時他憑借家里最后的一點點人脈在一個鐵匠鋪當(dāng)學(xué)徒，店主很欣賞他健壯的體格，決定等他十六歲了就寫推薦信讓他去讀大學(xué)。那是一天黃昏，替店主跑完腿的查理看見了街角縮著的一團黑黑的東西發(fā)出嗚咽哭聲。

    他原本可以走開的，要真是走開也就沒有后來的這一段故事了。

    但他沒有，他眼睛很好，看到那一團小小的黑色露出一點點罕見的純粹的藍(lán)色。

    他停下腳步，朝著街角走過去，等走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非人之物，而是一個小孩。

    臉上臟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只有一雙藍(lán)色的眼睛透出一點點灰色。

    和他因病早夭的meimei一樣的顏色。

    古板呆滯的家族氛圍里，年幼的meimei曾是他唯一的快樂來源，但很可惜，一場高熱帶走了他的快樂。

    他的心底生出無限的柔情，把自己的一半晚飯遞了過去。

    他開始偷偷給她送吃的，也漸漸對她有了了解。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艾瑞絲，洗干凈臉后，就不止是眼睛出彩了，她的整張臉都完美到像上帝的杰作，挑不出一絲毛病。查理簡直不敢想這樣的臉如果沒有灰塵的掩蓋會有多危險。

    查理開始更多的為她分神，想著怎樣把這個meimei似的小孤女養(yǎng)好。

    他一邊應(yīng)付鐵匠鋪的學(xué)習(xí)，一邊照顧艾瑞絲，這樣忙碌的生活讓他有了一種家的歸屬感。

    家庭這個詞匯從四年前前母親和meimei接連病故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拿著母親的信件才有了現(xiàn)在來之不易的生活。鐵匠鋪會給學(xué)徒定期的補貼，查理全都攢著，幻想自己以后讀大學(xué)了也可以給艾瑞絲留著改善生活。

    但他萬萬沒想到，艾瑞絲會到鐵匠鋪來找他。

    渴望家的不止是他，艾瑞絲也想融入進去，他直到今天都不肯相信那是艾瑞絲想多見到他。

    鐵匠鋪不歡迎小乞丐，連踢帶踹把艾瑞絲趕出去，查理為了保護艾瑞絲不受傷，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打。

    “對不起?！毙“鸾z向他道歉。

    面對那雙藍(lán)眼睛，查理說不出難聽的話，原諒了她。他說：“屁股先著地就沒有那么疼了?！倍旱冒鸾z咯咯笑。

    他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艾瑞絲馬上把他的生活徹底摧毀了。

    艾瑞絲又溜進鐵匠鋪找查理，甚至把店長得到國王表彰的勛章摔壞了。

    那枚勛章是店長最寶貴的東西，被掛在玻璃框里保護著。查理曾經(jīng)向她說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得到國王的勛章。后來艾瑞絲解釋，是想把勛章拿出來偷偷送給查理，這樣就像國王頒發(fā)的一樣。

    店長發(fā)了大脾氣，把艾瑞絲和查理一塊趕了出去。

    艾瑞絲很開心，拍著手說這次她屁股著地一點都不疼。

    可是查理笑不出來。鐵匠鋪的工作是他母親一直期盼的，她期盼查理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不必像他父親一樣為了貴族的頭銜不肯干活到最后活活餓死。

    但他連母親的期盼都沒能實現(xiàn)，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對不起母親，更對不起meimei，哪怕是和meimei相似的艾瑞絲都沒法好好守護。

    他看向艾瑞絲，艾瑞絲的藍(lán)眼睛里透露著清澈，他恨得牙癢癢卻又奈何不了，那么小的孩子真的什么都不懂，況且是他先伸手招惹的。

    他哭了兩聲，擦干了眼淚，既然去世的母親和meimei無法保護，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好好保護艾瑞絲。他背著艾瑞絲踏上未知的旅程。艾瑞絲連鞋都沒有，只能讓他背著。

    艾瑞絲晃著小腳丫在他背上唱歌，就在她跑調(diào)的歌聲里，查理走過原野，跨過溪流，來到了一片氣候溫暖的小鎮(zhèn)，這里靠近碼頭，有許多可以活計謀生。

    他什么都沒有，除了未學(xué)成的鐵匠工藝和渾身的力氣，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太會寫。他從搬貨做起，大的搬不了就搬小的，搬的不如別人多，他就用速度彌補。別人一趟搬三個，他就快速搬三趟，好歹是沒有被老板趕走。后來長大一點，就搬重物，好不容易積攢了錢想要開雜貨鋪，但因為艾瑞絲想要去讀魔法學(xué)院而落空了。

    國家都城的魔法學(xué)院學(xué)費昂貴，路途遙遠(yuǎn)，許多貴族的孩子都不能入學(xué)，可艾瑞絲想去。

    再次面對艾瑞絲的藍(lán)眼睛，查理想到的不再是meimei，而是艾瑞絲本人。

    也許他對她的情感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變化，但他羞于承認(rèn)。

    眼見著艾瑞絲越來越美，甚至通過了魔法學(xué)院萬里挑一的入門考試，查理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艾瑞絲在走一條向上的路，而查理連現(xiàn)狀都維持得很勉強——經(jīng)年累月的重體力活毀了他的身體，酸痛是家常便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撐多久，他注定要和她分道揚鑣。

    他規(guī)勸艾瑞絲好好學(xué)習(xí)，希望她能在自己去世后也有一條光明磊落的路走，不要像他一樣。

    但是艾瑞絲竟然騙他！

    她連撒謊都不會，一撒謊就抓衣服上的線頭。

    魔法學(xué)院的學(xué)費都只要三千克朗，而她竟然說要交一筆五千克朗的書本費！

    傻子都能知道是在騙人。

    其實查理很容易心軟的，只要艾瑞絲把實情說出來他就原諒她，也不會追究那五千塊。

    可她像是在維護什么，一個字都不愿意多說，他一怒之下把她趕了出去，還不忘把小毯子扔出去。

    現(xiàn)在他有些后悔了。

    外邊那么冷，他應(yīng)該把那塊厚的毯子扔出去！順便再把窗戶開一條縫，讓暖氣透出去，這樣不會凍壞她的。

    查理斯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轉(zhuǎn)，在指針從二走到三之后就打開了門，

    他清清嗓子，說：

    “明天再想清楚要不要說實話吧，今晚先進來。”

    但是屋外一個人都沒有，連同毯子都消失了。

    五分鐘的時間，是查理回想過去的功夫；是艾瑞絲被凍到失去知覺的功夫；更是一個小女孩邁過人生岔路口的功夫。

    而查理剛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