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庭梧一噎，險些被他氣死。

    “太廟的賬自然禁得住細(xì)查，可我擔(dān)心圣人特地讓太子殿下主理，是有備而來，工部可不只有一本太廟的賬。”陸庭梧咬牙道。

    他最恨裴元璟這副清高無塵的模樣，臟活全是他做了。

    裴元璟瞥他一眼，道：“我以為俞辛鴻已幫你把尾巴都掃干凈了?！?/br>
    陸庭梧一驚，瞬間知道裴元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俞辛鴻的死不僅結(jié)了礦山的案子，還平下了工部許多賬目。他任侍郎多年，既然死時沒有清白，那也就無所謂身上多背幾樁罪名。

    陸庭梧沉默片刻：“若有心要查，白紙也能抹上臟灰，這世上哪有什么干凈的東西。”

    做過的事便有跡可循，區(qū)別只在于能不能見天日。陸庭梧出身世家，又在朝中浸染多年，就沒生出過那顆赤子之心。

    陸庭梧見他油鹽不進(jìn)，只好道，“我只是擔(dān)心太子殿下會被人利用。”

    裴元璟可以不在乎陸庭梧的死活，但東宮正統(tǒng)，儲君地位，由不得他不在乎。

    檐下雨水飛濺，似千種明鏡，照出人間百態(tài)。

    “殿下不是蠢貨，能由得別人利用，”裴元璟道，“此次協(xié)理太子稽查賬目的是北司和御史臺，礦山案中你已經(jīng)和他們打過交道了，都是熟人?！?/br>
    風(fēng)雨振袖，裴元璟扣住袖邊銀紋，姿態(tài)如鶴落松梢，“但你最應(yīng)該提防的人是謝神筠，許則的突然發(fā)難必是有人授意，工部侍郎岳均也是謝神筠安排進(jìn)去的人，”

    裴元璟說到這里忽然微妙一停，問，“礦山案里你真的沒有留下把柄嗎？”

    陸庭梧迎著他的目光，心跳如鼓，堅(jiān)決道：“沒有?！?/br>
    裴元璟眼簾半垂，掩去眸中華彩：“那就看你的運(yùn)氣了?！?/br>
    “我不信運(yùn)氣，”陸庭梧思怵片刻，道，“謝神筠身邊也不是鐵板一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協(xié)理查賬的是北司和御史臺，北司一定是鄭鑲，不作他想，而御史臺……也有崔之渙。

    裴元璟走后，陸庭梧才覺出雨水濺濕袍擺，箍得人身上發(fā)緊。

    他想起謝神筠，目光漸漸陰沉下去。

    裴元璟的問話此刻再度響起：“礦山案里你真的沒有留下把柄嗎？”

    沒有。

    陸庭梧告訴自己。

    看過手書的人都被他滅了口，即便還有章尋這個漏網(wǎng)之魚，但孤例不成證，即便謝神筠找到他也沒有用。

    他絕不會留下把柄。

    ——

    工部歷年來的賬目被重新找出來詳查，御史臺和北司禁軍分坐兩排，桌上俱是賬冊文書，每核對一項(xiàng)便向太子稟告。

    其中太廟近兩年的修繕記錄被重點(diǎn)看過。許則心算了得，此時卻越看越是凝重。

    這賬目做得太干凈了。

    許則闔上賬本，屋內(nèi)珠算之音此起彼伏，倒春寒的潮氣朽過書頁，將紙墨的味道都揮發(fā)出來，沖得人頭腦發(fā)昏。

    他悄無聲息地出了門，來到長廊盡頭的角房，內(nèi)侍推門請他進(jìn)去，屋中別有洞天。

    軒窗大敞，盛的是雨打芭蕉的春景，草葉濃翠宛轉(zhuǎn)，都自然而然的因臨窗側(cè)坐的那個人繁盛起來。

    謝神筠面前是另一套賬本，她聽著許則進(jìn)門的聲音，頭也沒抬：“有查出來什么嗎？”

    許則神色凝重：“沒有，賬目都很干凈?！?/br>
    謝神筠擱了筆，側(cè)眼看過來的神情很干凈，像窗外被水潤過的竹葉。

    她示意許則先坐。

    “許大人以為會查出什么？”謝神筠道，“一本漏洞百出的賬目？譚理從延熙十五年起就是工部尚書了，在此之前他在工部各個衙門打轉(zhuǎn)也有二十多年，他能坐穩(wěn)這個工部尚書，靠的可不是當(dāng)墻頭草的能力?！?/br>
    許則穩(wěn)坐不動：“既是如此，郡主還想讓臣查什么？”

    許則很年輕，眉眼與話語都還帶著坦然無懼的銳氣。他是延熙十六年的進(jìn)士出身。那一年出了個裴元璟，瓊林宴上裴珩之獨(dú)占風(fēng)光，旁的人都被蓋了下去，那一榜進(jìn)士都沒有出頭之機(jī)。

    “我曾審問去年負(fù)責(zé)修繕太廟的工匠，當(dāng)時采買磚石五千兩，共計(jì)兩千四百六十二塊，但實(shí)際只用了九百七十五塊，還剩一千四百余塊磚并未用完。因太廟修繕?biāo)玫拇u瓦都是官窯特地?zé)频?，因此不能退回，也很難挪作他用。按理剩下的這批磚瓦應(yīng)該封存進(jìn)庫房留待下一次修繕，但在此次太廟修繕的賬目上所記磚石卻皆為新采買的，沒有舊物。”

    謝神筠聲音很穩(wěn)，條例清晰，“我查過庫房，里面是空的。”

    “不對，”許則迅速回憶先前翻過的賬目，“去年修繕太廟所記磚石就是兩千四百六十二，而非郡主所說的九百七十五?！?/br>
    “賬本上的數(shù)字可以涂抹，但太廟沒有變動。”謝神筠輕描淡寫道，“我讓人數(shù)過。”

    磚石的新舊程度還是很好分辨的，琉璃瓦則要難一些，工匠都是好手，眼睛很好用。

    御史臺平日只負(fù)責(zé)盯人、找茬、罵人，還沒有被人這樣找過茬，許則心中涌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還好御史臺沒有需要花錢的地方。

    “去年郡主就知道太廟的修繕有問題了？”

    太廟在正月里坍塌，什么新磚舊瓦都能碎成渣渣，謝神筠要審，就只能是去年的事，但她攥著工部和太常寺這么大一個把柄，居然還能一直隱而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