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過深殿，李璨在流光燭火起身。

    玉階兩側(cè)是瑤臺闕樓，夜色中陰影漫覆天地，唯獨(dú)這陰影之上的深殿玉堂如孤星朗照宮城。

    “阿姐……這高處，原來竟真的這樣窄，這樣冷。”李璨喃喃道。

    謝神筠沉默少頃，隨他的目光一并看去。天地浩大，他們站在宮闕之上，微渺似塵，也燦亮如星。

    片刻后，謝神筠道：“圣人如今坐擁天下?！?/br>
    圣人一詞本是對天子的敬稱，但自太后臨朝稱制，與先帝并稱二圣以來，圣人一詞便只指代太后。

    太后掌權(quán)之時的權(quán)勢煊赫可見一斑。

    如今謝神筠重新將這個稱呼安在李璨身上，便是自今夜開始，李璨就是真真正正大權(quán)在握的大周天子了。

    他不會再有太后掣肘，也不會有謝氏分權(quán)。

    天威之下群臣俯首。

    ——

    天子遇刺后換掉了清靜殿中伺候的宮人內(nèi)宦，甚至在此之后不許內(nèi)宦入內(nèi)殿服侍，將在殿中伺候的宮婢都換成了十三歲以下的女孩。

    至于從前那些人，到底是曾經(jīng)伺候過李璨，主仆一場，三司查過他們與雙喜行刺案沒有關(guān)系，便讓殿中省把他們都放出宮去。

    天子開恩，又借著這個機(jī)會讓六局二十四司清查宮中宦官宮女，放了一批人出宮，以示皇帝恩德。

    太后得知清靜殿內(nèi)宦行刺之后憂心無比，數(shù)次探望天子，又召北司前來親自垂詢此案。

    中殿槅門大開，帷幔高挽，照進(jìn)滿堂天光，紫青銅爐煙氣裊裊，光暈煙浮，靜得讓人心里一顫。

    太后并不喜歡千秋殿，她更喜歡明亮璀璨的瓊?cè)A閣，此刻她坐在滿室輝光之中，氣色如常，威嚴(yán)不減，問：“清靜殿中到底出了何事？”

    謝神筠道：“是清靜殿一個叫雙喜的內(nèi)宦行刺陛下，事情敗露后逃脫，神武衛(wèi)和禁軍至今仍在搜查之中?！?/br>
    “圣人放心，雙喜不會再開口了?！敝x神筠垂首，輕聲道。

    “雙喜是怎么回事？”太后微微蹙眉。

    謝神筠抬頭，眼中有些微愕然：“雙喜……難道不是圣人您的意思嗎？”

    太后默然片刻，驀地冷笑一聲：“連你都這樣認(rèn)為，難怪皇帝要讓人圍了千秋殿，只怕也在心底認(rèn)定了是哀家做的。”

    “雙喜本是圣人賜給陛下的內(nèi)宦，”謝神筠神色沉冷，目光一凝，“有人想要離間您與陛下的母子情誼?！?/br>
    怎么會有這樣巧的事，前朝還在查謝道成，天子就在宮中遇刺了。

    況且，皇帝身邊俱是太后的人，若她真想對天子下手，也不會僅僅只指使其中一個內(nèi)宦去，還讓皇帝逃脫了。

    只怕是有人想要往太后身上禍水東引。

    “哀家與皇帝之間，還有母子情誼可言嗎？”太后坐在夕陽余暉之中，“這個人也未必是旁人，天子遇刺是大事，正好可以以此為借口讓舒國公總領(lǐng)禁軍，替換宮城防衛(wèi)，如今哀家的千秋殿也成了籠子，阿璨他這是防著我這個做母親的啊?！?/br>
    太后已經(jīng)不會再小瞧她這個兒子，李璨是個皇帝了，不再是從前那個一心孝順母親的趙王。

    太后問：“陛下怎么會突然讓北司協(xié)理此案？”

    “如今工部的賬目稽查沒有結(jié)果，三司礙于謝相威勢，不敢擅專?！敝x神筠道，“陛下要北司查，北司焉敢不查？倘若北司當(dāng)真能查出什么那自然皆大歡喜，倘若查不出什么，北司曾是太后娘娘一手扶持起來的，結(jié)果不能服眾，損的自然是娘娘的威信，只怕在群臣口中亦會變成娘娘臨朝稱制的過錯?！?/br>
    北司不管是太后的刀，還是謝氏的盾，只要卷入此案就不可能全身而退。太后如果要保謝氏，就會立刻給百官攻訐她的借口。

    “謝相只怕是保不住了?！敝x神筠道，“他身邊的家仆謝徵已經(jīng)將當(dāng)年勒死荀樾、后又買兇殺人的事一一招供，人證物證俱在，抵賴不得。譚理那邊，靈河渠一案的賬目圣人當(dāng)初可是吩咐他去辦的？御史臺也已經(jīng)在重新稽查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突然爆出清靜殿中有人行刺，闔宮人人自危，如今陛下不僅換掉了清靜殿中的所有人，還讓舒國公帶刀入殿，時時護(hù)衛(wèi)左右?！?/br>
    防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太后咳了一聲，冷冷道：“他這是謀劃已久，不愧是哀家的兒子，如今大了，心也大了?！彼龂@息一聲，“皇帝如今是鐵了心要和哀家作對了?！?/br>
    謝神筠慢慢道：“陛下畢竟是天子?！?/br>
    吝嗇獨(dú)權(quán)是天子的底色，沒有哪個帝王能容忍旁人來分享他的權(quán)力。

    李璨是個皇帝啊，再是軟弱懵懂也不能掩蓋他骨子里就帶著天家的高高在上和對權(quán)力的渴望。

    最重要的是，李璨不是先帝，他尚年幼，既沒有統(tǒng)御群臣的能力，也沒有壓制圣人的能力。兒子的身份又天然讓他矮了太后一頭，他若是不趁著這個機(jī)會將太后一黨徹底打壓下去，日后他就真的要淪為太后手中的提線傀儡了。

    “圣人，縱觀史冊，垂簾聽政的太后從來沒有好下場，您要將您的命運(yùn)交到旁人手中嗎？”

    謝神筠深深拜下去，“您當(dāng)早做決斷?！?/br>
    太后坐于深殿之中，看見殿外日照寸寸衰敗下去，濃重陰影爬上她膝頭。

    日頭暗下去了。

    第68章

    數(shù)日之后禁軍從南苑的一口枯井里搜出具尸體，因為天氣炎熱，已經(jīng)腐爛得不成人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