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述微曾經(jīng)視太子為明主，但太子在礦山案中讓他失望了，他也曾提攜譚理這樣的后輩，但他其實(shí)在譚理不肯招認(rèn)的時(shí)候就明白了一些事。

    賀述微沒有指使譚理做過什么，但不代表譚理沒有為他做過什么。

    端南水患是個(gè)很好的機(jī)會，它扳倒了王兗，成功讓賀述微晉身中書令，此后半數(shù)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門官員。

    同為局中之人，賀述微一直以為自己是個(gè)干干凈凈的純直之臣，如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走來的一路同樣滿是污穢。

    入了這朝堂，沒有人能再是干凈的。

    他也不例外。

    這明堂宮闕垂落的陰影漸漸覆蓋在他們的來時(shí)路上，像深不見底的黑淵，能把人吞噬殆盡。

    “賀相不必妄自菲薄?！敝x神筠道，“賀公人品貴重，十余年來為國為民殫精竭慮，有目共睹?！?/br>
    “我也是人，也會犯錯，沒什么好回避的。我等同朝為官，只有立場，沒有對錯?！?/br>
    賀述微慢慢看過眼前諸人，懇切道：“日后朝堂與陛下，就要仰賴諸位了?！?/br>
    “走吧?！辟R述微轉(zhuǎn)身離開，深紫的衣擺斜過暮色，漸漸走到天光之下。

    謝神筠和沈霜野一同看著他離開，像是在看一個(gè)故事走到結(jié)局。

    良臣末路，總歸是讓人嘆息。

    他們昨夜私語轉(zhuǎn)眼應(yīng)驗(yàn)，沈霜野道：“賀相能容得下你，你卻容不下他?！?/br>
    沈霜野早年曾與昭毓太子一同在麟德殿進(jìn)學(xué)，賀述微是主講官之一，他們沒有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誼。

    沈霜野站在這里見證過昭毓太子的瘋狂，如今也看見了賀述微的落幕。

    也許在更遠(yuǎn)的將來，他也會在這里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

    謝神筠看著那身深紫袍服穿過丹鳳門，被朱色吞噬：“你還不明白嗎？是咱們這位陛下容不下他這位三朝宰相了?！?/br>
    “賀相是寒門取士出身，與世家抗衡多年，”謝神筠道，“可在朝堂之上，李氏，才是最大的世家啊?！?/br>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1，天下皆為帝王私有，他們手中的權(quán)力，容不得旁人來分享。

    賀述微正是沒有看明白這點(diǎn)。

    沈霜野：“賀相致仕之后，中書令一職必會由岑華群擔(dān)任，他圓滑有余，堅(jiān)定不足，上能逢迎帝心，下能統(tǒng)攝百官，正是陛下如今會喜歡用的人。”

    “世家積弊已深，不能一蹴而就，”謝神筠道，“岑相公同樣出身寒門，卻不如賀相一般對世家成見頗深，陛下如今要的是權(quán)術(shù)制衡、朝堂安定。”

    “賀相其實(shí)沒有看錯，假以時(shí)日，陛下必會是明主。”沈霜野已經(jīng)看見了來日，朝野肅清，政令通達(dá)。

    謝神筠沉默片刻。

    “昔年永和皇帝年輕時(shí)也曾是朝臣擁戴的明主，繼位不過兩年便沉迷享樂，重用宦官，”謝神筠道，“寄希望于旁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br>
    這就是她與沈霜野最大的不同。沈霜野仍舊心懷天真理想，而謝神筠最恨倚賴旁人。

    “咦，可我這樣相信你，這難道也是蠢事嗎？”沈霜野笑吟吟道。

    “自然是愚蠢至極?！敝x神筠轉(zhuǎn)而看他，擱在袖中的指尖卻微微掐緊，“我是弄權(quán)之人，你卻想做清直之臣，你我之間，總歸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此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定，”沈霜野仍是含笑，仿佛漫不經(jīng)心，“殊途同歸而已。”

    ——

    賀述微自那日散朝之后便一病不起，數(shù)日間竟已至沉疴難愈、藥石無醫(yī)的境地。

    皇帝知曉后痛心不已，親賜御醫(yī)無數(shù)至府上為宰輔診脈，卻無一例外都面露難色，只敢開些溫補(bǔ)之方。

    一時(shí)賀相府上探病侍疾之人無數(shù)，但都被閉門謝客，不再接待。

    這日天氣好，賀述微喝了藥，竟似有所好轉(zhuǎn)，從床上起了身，讓人在屋外樹蔭下的石桌上擺上棋盤。

    “惟禮走時(shí)，我曾與他約定來日再下完這局棋，”賀述微慢慢擺好棋子，“可惜，只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br>
    短短數(shù)日，賀述微便瘦得見骨，晾在樹蔭下，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

    他執(zhí)棋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七娘，你替惟禮與我下完這盤棋吧?！辟R述微慈愛道，“來日他若回來，你便說，這棋我已經(jīng)與他下過了?！?/br>
    盧思吟眼眶微紅，知道賀述微如今已有回光返照之狀，強(qiáng)忍住悲意，與他對弈。

    “定遠(yuǎn)侯雖生桀驁反骨，卻無不臣之心，宣盈盈卻含狼子野心。岑華群圓滑，看似明哲保身，實(shí)則胸有丘壑；楊筵霄冒進(jìn)，不是清正之輩，”賀述微慢慢道，“裴元璟看似光風(fēng)霽月卻是個(gè)一等一的弄權(quán)之人，崔之渙心思深沉，只怕暗藏禍心。至于謝神筠……”

    賀述微落下一子，“弄權(quán)卻不貪權(quán)，得勢卻不能聚勢，她行于朝堂，走的是孤峭窄道，人人皆敵?！?/br>
    他看向盧思吟，說，“你不要學(xué)她?！?/br>
    盧思吟卻說：“我也曾羨慕過阿暮的。”

    她又道，“不過她一定也很羨慕我。”

    賀述微搖搖頭，笑了。

    片刻后，他神情微斂，道：“若日后陛下有損，儲位必?fù)褡宰谑?，臨江王、河間王均在壯年，宮中卻不是只有這兩位宗親。若論大周正統(tǒng)，昭毓太子之子比這兩人更合適。誰能扶持幼主，誰就是來日的鳳閣宰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