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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明朝汐在線閱讀 - 月明朝汐 第27節(jié)

月明朝汐 第27節(jié)

    白蟬在角落里煮茶,聞言動作頓了頓,驚愕地瞄過來一眼。

    荀玄微倒不顯得驚訝,鎮(zhèn)定地應了聲?!八栾炓状娣?,可以攜帶做干糧。阿般屯了許多髓餅,打算過段日子出塢去?”

    “嗯。原本是準備開春后去司州?!?/br>
    阮朝汐確實在長身體的時候,幾下啃完了第二塊髓餅?!艾F(xiàn)在不想走了。明早我就把髓餅帶去東苑,給他們分了。”

    “怎么想到要去司州?”

    “阿娘臨去前叮囑的,手指著西北方向,要我回司州。只可惜她病得太重,說不出話就咽氣了,我也不清楚是要我去尋親,尋阿父那邊的親還是阿母那邊的親,還是要把她葬回司州?;蛘咭覍せ匕⒏傅膲炓舱f不定?!?/br>
    荀玄微思索著,點點頭?!傲粝率莻€極好的主意。你須知道,司州是很大的一塊地,并不比豫州小多少。你阿娘沒來得及說去司州何處,又不知要你去是何目的,那可真是,大海茫茫,海底撈針了?!?/br>
    阮朝汐咬著第三塊髓餅,思考了一會兒,承認,“確實不容易找?!?/br>
    吃完了髓餅,洗凈了手,白蟬端來了兩盞瓷盅,分別放在長案兩側(cè)。

    一個捧著酪漿,一個捧著藥汁,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

    “當真想好了,準備留下了?”荀玄微意態(tài)閑適地問,“上次你問幕籬客人的事,我未應答你。不再打算追問下去了?”

    “想好了。云間塢很好,塢主也很好。我準備留下了?!?/br>
    阮朝汐抿了口甜滋滋的酪漿,“塢主做事自有道理,那位幕籬客人的事不應答我……或許有我不能知道的緣由吧。以后不問了?!?/br>
    荀玄微噙著淺淡笑意,低頭啜了口苦藥,“不要把我想得太好?!?/br>
    酪漿和藥汁都喝干凈,兩盞空盅放回案上,阮朝汐正準備起身告辭,荀玄微卻拿起了書案擱著的家書,在燈下慢悠悠地撕開了火漆封口。

    阮朝汐詫異地看著。 “塢主剛才不是說,里頭的話不好聽。今日倦怠,等過幾日精神好些再拆封……”

    荀玄微不緊不慢地拆信,“用了些髓餅,不倦怠了?!?/br>
    撕拉一聲輕響,封口挑開。

    白蟬把室內(nèi)各處的油燈都點起,室內(nèi)燈火大亮,荀玄微取出一沓家信,卻又不翻閱,把厚實信紙打開成扇形,隨意在案上攤開,“阿般試試手氣,隨意挑一張,我與你讀一段?!?/br>
    “……”阮朝汐起身打量。

    荀氏家主的字跡介于行書和行草之間,怒氣勃發(fā)之下書寫而成,比阮大郎君的字還難辨認。她挑揀出一張寫滿遒勁字跡的書箋,手指往中段密密麻麻的字句一指。

    荀玄微垂眸看了幾眼,失笑。

    “好手氣,選得好一處字句?!彼宦朴频刈x給她聽。

    “——自汝出任云間塢之主,迄今兩年有余。云間塢依然姓荀否?若云間塢歸屬荀氏,收留崔十五郎之事,為何不告我知?茲事體大,宗親難安。望汝年前速歸荀氏壁,當面與我詳述諸事,切勿妄動,禍及全族!”

    言辭頗為嚴厲,并不太客氣。好在家書用詞并未引經(jīng)據(jù)典,阮朝汐大致聽明白了,“現(xiàn)在都快入臘月了。塢主要在過年前回去荀氏壁?”

    “不去。”字紙原樣折起,收回信封里。“荀氏壁距離云間塢不到百里,兩地可見狼煙。家父若急于見我,動身前來云間塢即可。他若不來,則事不急?!?/br>
    阮朝汐:“……”

    她的腦海里閃過早晨窺見的后背極重的傷勢,又想起了措辭頗為嚴厲的家信。

    “塢主不想去,那就不去?!比畛妓髁艘粫?,認真地說, “云間塢里人也不少。南苑有霍大兄他們,西苑有娟娘子她們,還有東苑所有人,楊先生,周屯長,都愿意陪塢主過年的?!?/br>
    荀玄微掂著最后一塊髓餅,自己卻不用,只漫不經(jīng)心打量?!罢f了一堆人,阿般自己呢?!?/br>
    “自然愿意的?!比畛患偎妓鞯?。

    “那好極?!避餍⒋竭叺那鍦\笑意漾進了眼里,“過幾日就是臘八臘日了。這是你第一次在塢里過年,我們也學司州習俗,熬煮些濃稠可口的臘八粥,好好的過。”

    阮朝汐退出書房,在門外穿鞋時,主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動靜,門外似乎有人嚷嚷。

    荀氏老仆提著燈籠站在半掩的門邊,和門外的人說些什么。

    距離實在太遠,阮朝汐看不清來人的相貌,問白蟬,“是不是燕三兄回來了?”

    白蟬搖頭,“燕斬辰未歸。門外的是荀氏壁送信來的孟重光。孟重光是跟隨郎主二十年的家臣了,仗著老資歷,過來催討郎君回信,半夜了還不肯走,實在惹人厭煩?!?/br>
    阮朝汐沿著長廊回去自己屋里,半途聽見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回頭去看,霍清川急匆匆地趕去院門邊,和門外的孟重光交涉起來。

    她沒有再看下去,回了自己屋里。

    白蟬幫她點燃了幾個炭盆,屋里很快便暖和如春,她感激地把白蟬送到門外。

    白蟬倚著門,手搭在木栓上,卻不急著走。

    “阮阿般,今晚的話我只說一次,你聽好了?!?/br>
    她在夜色里輕聲叮囑,“你著實命好,郎君對你青眼有加,今早未和你計較。但書房畢竟是郎君起居議事的重要地方。非早晚慣例習字時辰,你欲入書房之前,先問過我和葭月。莫要再像今早這般貿(mào)然闖入了?!?/br>
    阮朝汐慚愧應下,“是?!?/br>
    她蹲在地上,把燈籠里的半截蠟燭點亮,手掌護著燭火,提起燈籠遞給門邊的白蟬。

    白蟬接過燈籠,人依舊不急著走。

    “郎君囑托我私下問你,你進去書房之前,必定路過耳房。葭月今早在耳房當值,她未能叫住你,可是因為你淘氣,輕手輕腳避開了她?”

    阮朝汐搖頭,“葭月阿姊早上見了我的。她當時在耳房忙,我問她能不能進去,她要我自己掀簾子看里頭動靜。我聽到只有孔大醫(yī)在,以為不礙事,就進去了……以后我會敲門的。”

    白蟬提著燈籠,良久沒說話。清麗的臉半張被燈火照亮,半張隱在黑暗中,倚著門不動。

    阮朝汐站在門后準備關(guān)門,等候了半日,白蟬始終沒挪動腳步。她詫異地仰頭看她,白蟬才猛然驚醒似的,匆忙跨出門外。

    蠟燭燃燒的細微聲響里,白蟬幽幽地嘆了口氣,“葭月糊涂。”

    白蟬此刻的臉色不尋常,摻雜傷感,悵惘,憂懼,種種復雜神色。阮朝汐瞧著有些不安。

    “白蟬阿姊,怎么了?”

    “葭月畢竟和我一處長大……” 白蟬回過神來,住了嘴,改而叮囑說,“你早些睡罷。夜里聽到外頭有動靜也不要開窗,當心夢魘。記得早睡早起。”提著燈籠,轉(zhuǎn)身走了。

    阮朝汐關(guān)上了門。室內(nèi)炭火溫暖,她抱著柔軟蓬松的衾被,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今夜她睡得安穩(wěn)。夢里有阿父,阿娘,帶著年幼的她在司州過新年。爆竹陣陣,歡聲笑語。

    她記事起從未見過阿父,夢里的阿父形象向來都是模糊不清的。

    高大的人影輪廓站在遠處,安靜地看著她和阿娘的歡聲笑語。看了一陣,轉(zhuǎn)身往夢境深處走,越走越遠。

    但這回的夢境卻和以往格外不同。

    阿父模糊的身影走著走著,漸漸地清晰起來——

    玄色衣袂飄搖,山間云霧空蒙,逐漸變成了她所熟悉的,清雅頎長的背影。

    第25章

    云間塢這些日子熱鬧得很。

    潁川荀氏名聲在外, 一直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投奔云間塢,但從未像這個冬月,名聲遠揚, 攜全族投奔的豫州大小士族絡(luò)繹不絕。

    阮朝汐起先不明白為什么。這段時間前來拜訪的客人太多,書房早晚不得空閑, 她挪去旁邊的耳房練字時,時常聽到書房里的客人們屢次垂淚嘆息, 頻頻在話語間提到“崔十五郎”。

    崔十五郎活著的時候, 只是個見不得光的朝廷欽犯, 人人躲避不及, 唯恐召來災禍。如今人死了,慘烈死在追捕的平盧王眼前, 清河崔氏嫡脈斷絕, 倒有越來越多的人懷念起當初‘天下第一高門’的赫赫榮光。

    云間塢從不承認收留了京城逃犯崔十五郎。

    從門樓高處跳下身亡的那人, 不惜劃了自己的臉, 啞了自己的嗓, 摔得粉身碎骨, 同樣堅決否認自己是崔十五郎。

    率領(lǐng)歷陽官兵上山奔襲、卻無功而返的平盧王,連奔襲之事都不承認。

    但傳言已經(jīng)不脛而走。

    遠道投奔而來的所有士族,都異口同聲地感慨著——云間塢不惜抗命也要收留崔氏遺血的義舉。

    異口同聲地嘆息著——崔十五郎不愿連累荀郎而自盡的義舉。

    眾人齊聲憤慨不平, 平盧王無禮,不敬豫州士族,一言不合便舉刀相向,身為皇族宗室,粗蠻宛如屠夫。這次云間塢教他鎩羽而歸, 下次受害的不知又是哪處。

    朝廷是元氏皇家的朝廷,但士族才是鄉(xiāng)郡之根基。元氏立國不久, 便誅滅了立下從龍功勛的清河崔氏,令天下士族側(cè)目,非議之聲不絕。

    元氏朝廷想要將中原大小州郡納入統(tǒng)轄之下,怎能繞過天下士族門第?天子有德,萬民從之;天子無德,名士不至。京城的士族官員已經(jīng)在猛烈彈劾平盧王攻伐塢壁的舊賬。

    才進了臘月不久,東苑童子們聽楊先生私下里說,云間塢管轄的塢民,已經(jīng)突破一萬八千人,舉族前來投靠依附的士族門第大增,即將超越阮氏壁的規(guī)模,成為豫州盛名僅次于荀氏壁和鐘氏壁的第三大塢壁了。

    阮朝汐在耳房練字時,時不時地從書房那邊傳來大聲慨嘆:“如今全天下都在流傳荀郎的美名,荀郎避世不出,則天下名士不至。朝廷的征辟詔書或許已在路上了。荀郎打算應征辟否?拒征辟否?”

    “荀郎不出,當如蒼生何!”[1]

    荀玄微只是含笑聽著,從不承諾,也不否認。書房里對坐的士族郎君們便各自揣著猜度悵惘離去。

    這些塢壁里的庶務(wù),畢竟離阮朝汐太遠。她在耳房里專注練著字,隔壁的對話便從耳邊輕風似的刮過去了。

    阮朝汐這幾天心心念念的,是她即將在云間塢度過的頭一個臘八節(jié)。

    她從前沒怎么過臘八。

    阿娘一個孱弱婦人,喂飽兩人的肚皮都艱難,哪里還有過節(jié)的心思。

    偶爾遇到阿娘心情不錯的時候,她才能在穿透茅屋的料峭寒風里,裹著舊絮被子,依偎在溫暖的身側(cè),聽阿娘嘆息著。

    “臘日原是祭祖的大日子。臘八節(jié)這日喝粥,起先是南邊傳過來的佛廟習俗。南邊佛廟香火興盛,到了臘八這日,就要出去搭棚舍粥。后來習俗流傳到了我們北地,司州那邊也時興起了臘八粥。起先是高門大戶,公卿人家搭棚施舍熱粥,后來就連富庶些的庶民都時興在自家熬煮臘八粥?!?/br>
    “胡桃,松子,小米,黃米,紅棗,栗子,花生,蓮子……不拘什么材料,廚房里有什么便拿什么,湊齊八種名目,放在鍋里,小火熬煮幾個時辰,熱騰騰的掀開鍋蓋,拿木勺舀一舀,那股濃郁的香味彌漫整個屋子,整個早晨都不散……”

    熱騰騰的臘八粥的香濃味道,清晨便從幾處大小廚房的門窗間隙透出,濃香傳遍了雪后素白的主院,又傳到了東苑。

    今日東苑難得停了一日武課,專心過臘日。

    東苑童子們仿佛拘束已久的一窩野鴨子沖進了池塘,咋咋呼呼的呼喊笑鬧聲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止歇。阮朝汐從安靜的主院練完字過來,坐在飯?zhí)美锖戎?,一碗熱騰騰暖胃的八寶粥還沒喝完,被吵得頭皮發(fā)麻。

    開始上武課的童子們胃口奇大,每人至少干掉兩三碗,大木桶盛得滿滿的熱粥不到一刻鐘見了底,幾人還在不死心地圍著木桶扒拉桶底的八寶料。

    楊斐就在這時抬腳進了飯?zhí)?。短短一句話,亂哄哄的飯?zhí)盟查g寂靜下來。

    楊斐代荀玄微傳話。

    “童子們!爾等進東苑已滿三月。今日正逢臘日節(jié)慶,塢主會挨個傳喚諸童子至書房會面。”

    這是自從進入塢壁之后,第二次的單獨召見。

    所有人都收了鬧騰的心思,露出期待又緊張的神色,迅速坐回食案,身板挺得筆直。碗里粥還未喝完的,一個個默不作聲地低頭喝粥。就連年紀最大、向來最鬧騰的李豹兒都啞巴了。

    “阮阿般。”陸十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身側(cè)的阮朝汐, “你這幾日在主院,塢主可有透出什么口風?這次還是看眼緣?還是會……會考察其他的?”

    阮朝汐捧著自己的碗,慢慢咽下一口甜香可口的粥。“沒聽塢主提起?!?/br>
    陸十緊張地聲音都顫了,“我是個沒有殊才的。上次純粹運氣好,和你一起進去,僥幸得了眼緣,留在東苑。這次我一個人進書房,我、我肯定要給送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