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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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敬他的第四杯酒時,他在悠揚的絲竹樂音里,對她說了句,“飲酒勿過量。你上回臘八時——” 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鐘十二郎的拍手叫好聲里,一口飲盡整杯,還記得把空杯放回案上,搖搖晃晃地往下坐,人沒坐穩(wěn),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 人消失在視線里時,荀玄微的勸說聲還未說完,頓了頓,啞然停下。 白蟬震驚地低呼一聲,快步過去攙扶。阮朝汐已經(jīng)醉沉了,蜷著伏在案下,濃長眼睫緊閉。 她喝過量了,不安繃緊的神色終于褪去,酒后顯出恬靜放松的面頰。 荀七娘瞠目問:“……三兄,上回臘八,她怎么了?” 荀玄微收回目光,自己飲盡了杯中酒,平淡回應了句,“上回臘八,她只喝了四小杯。今日喝了四大杯。酒量長進不少?!?/br> ——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醒時,不知時日,也不知身在何處。 耳邊絲竹悠揚,她初時以為是娟娘子在簾后彈箏。但樂音古樸悠長,越聽越不像是箏音。她隨后恍然想起,娟娘子已經(jīng)出塢了。 眼前清醒了幾分,她抬頭去看,遠處一個小少女的身影坐在琴臺邊,穿一身華貴的絳紫長裙。原來是荀七娘在撫琴。 琴聲悠遠,指法熟練,鐘少白坐在不遠處聽著,卻大搖其頭。 “七娘,你這曲《酒狂》師從何人?趕快辭了另尋良師。意蘊全無,嗡嗡如蠅,不忍細聽!” 荀鶯初惱怒道,“我父親親自教我的。這首《酒狂》哪里不好了?對牛彈琴,說的就是你!”說罷惱得不撫琴了,氣呼呼拂袖而去。 阮朝汐暈乎乎地坐起身,旁邊白蟬趕緊端來一碗醒酒湯,服侍她喂下,“十二娘感覺可好些了?” 醒酒湯讓她醉酒的暈眩感覺好了許多,但‘十二娘’的陌生稱呼從白蟬的嘴里吐出來,讓她感覺另一種暈眩。 “白蟬阿姊,還是喚我阿般吧?!彼f還湯碗,堅持說, “我習慣別人叫我小名?!?/br> 白蟬收起湯碗,飛快地瞥了眼對面。 “但是郎君剛才吩咐下來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從此塢里所有人都要換稱呼。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稱呼阿般為十二娘了?!?/br> 阮朝汐順著白蟬的目光望過去,愕然發(fā)現(xiàn)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側(cè)。點漆眸光從手中書卷抬起,視線在她手邊轉(zhuǎn)了個圈,又收了回去。 她這時才注意到左手里緊攥的布料原來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她醉倒的期間,手里居然始終緊緊攥著荀玄微的一角廣袖。 她急忙松手,放開皺巴巴的蜀錦布料。白蟬碎步過去,在荀玄微身側(cè)跪坐,小心地展開廣袖,撫平皺褶。 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氣女子,十七八年歲,身穿和白蟬相似的碧色羅裙,捧著湯碗跪坐在阮朝汐身側(cè),打開瓷盅,鼻下傳來熟悉的酪漿甜香。 “奴銀竹,精擅飲食調(diào)養(yǎng),奉郎君命在書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進酪漿?!泵小y竹’的女婢輕聲慢語地道。 阮朝汐從未在云間塢見過此人,她警惕地望著她,不接瓷盅。 銀竹察覺了她的警惕,柔聲解釋,“奴乃是荀氏家生婢,從荀氏壁新來云間塢。奴的母親,是郎君傅母,人稱沈夫人。奴出身來歷清白,還請十二娘放心飲用酪漿?!?/br> 阮朝汐喝了幾勺酪漿,銀竹并未勸說她多飲,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環(huán)顧四周。偌大的書房里,琴臺邊的荀七娘已經(jīng)被氣跑了,鐘十二郎追出去尋人,銀竹退了出去。 熟悉的書房里,只有她日日見面的荀玄微和白蟬。 酒后催壯勇氣,她借著七分升騰酒意,轉(zhuǎn)了個身,筆直跪坐,迎面對上身側(cè)的荀玄微。 “塢主。我想問……問,嗝。”她打了個不輕不重的酒嗝兒。 荀玄微在燈下合攏書卷,淡聲吩咐,“白蟬出去。” 白蟬迅速地起身行禮退出書房,臨走時虛掩了木門。 燈火在微風中搖曳。白蟬退出去的太快,阮朝汐其實還沒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說什么。 但有許多話盤亙在心頭,鯁在她的喉頭,她壓抑著疑問已經(jīng)很久了,以至于尋常的字眼都變成沉甸甸的負擔,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贈我玉佩。但我后來一直在想,怎么會那么巧呢。開荒了許多次的后山,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一大群野豬,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緣份?” “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的隱瞞了識字的本領(lǐng)?我真的是陳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來歷,更不知自己的來歷,那么多年過去了,我連家鄉(xiāng)在司州何處都不知,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br> 她的視線原本一直盯著廣袖被她攥出來的皺痕,四處升騰的酒意給了她勇氣,她終于抬眼直視對面,吐露出心底盤旋不去的那句話。 “塢主,這樣做是不對的?!?/br> 第33章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著長案, 慢悠悠地收攏卷軸,似乎被當面質(zhì)問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開口之前,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應答的準備。 厚重書卷放回案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何謂對?何謂錯?”他凝視著金杯里的美酒粼光, “愚公被北山阻路,他發(fā)動全族, 誓愿世世代代移山, 直通豫南, 到達漢水。此為一族一戶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勸阻其莫為, 這難道不是尋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間人眾口一詞,稱贊愚公堅韌, 而貶低智叟淺薄。阿般說說看, 若你是愚公族人, 你可愿意為了一句‘堅韌’, 終其一生, 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堅韌, 耗盡家族光陰年華。智叟淺薄,族人河曲賞月泛舟。孰對,孰錯?” 阮朝汐從未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過愚公移山的故事, 她一時沒想通,閉著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幾分執(zhí)拗的?!?nbsp;荀玄微抬手給自己斟滿杯中酒,淺啜一口。 “拗性不是壞事,世上許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 逐甘畏苦。紅塵世間,本就苦多而甘少, 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于你有百利而無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須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會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邊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聲地聽著。并未急于辯駁,人坐在原處未動,視線盯著地。 荀玄微覺得她聽進去了,正想放緩語氣勸慰她幾句,阮朝汐卻突然開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脈是假冒的,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夠繼續(xù)蒙蔽他,稱呼他為長兄,親近他,接受他的饋贈。如何能坐視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繼續(xù)在苦海中掙扎,自己卻視而不見,獨享世間罕見的甘甜呢?!?/br> 阮朝汐松開手,幾下?lián)燮搅松像啾荒蟀櫟陌欛?,迅速地瞄了眼對面,又飛快轉(zhuǎn)開視線。 她醉后還是有點暈眩,燈光又太明亮了。對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隱藏在陰影里,剛才飛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劇烈如鼓,但她還是堅持繼續(xù)說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塢主,我從小習慣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終有一天會被戳破……我心里不安。我寧愿回東苑,和李豹兒,陸十他們一起繼續(xù)吃苦受訓。比起做阮十二娘,還是做東苑的阮阿般讓我安心?!?/br> 滿室寂靜。 啪的一聲,燭花爆裂,室內(nèi)明黃的光猛地炸起瞬間,又黯淡下去。 “說完了?”荀玄微飲盡杯里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聲響。 阮朝汐低著頭,忍著聲音不要發(fā)顫,盡量保持平靜, “說完了?!?/br> 荀玄微起身,打開了書房的兩扇木門。 冬日寒風呼嘯著吹進來,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里的暖爐噗的熄滅了。阮朝汐凍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著罷?!避餍⒌氐馈?/br> “……是?!比畛鹕硗嵬嵝毙弊叱鰞刹?,耳房里的白蟬急忙進來扶她。 即將出門時,背后驀然傳來一聲詢問。 “你如何篤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腳步一頓。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緩道,“司州京城確實有一支陳留阮氏分支,其中確實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親同名。年紀也對得上。你父親又識字會詩書。就連阮荻聽了也覺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為何你卻篤定全是假的?!?/br> “因為我阿娘……”阮朝汐忍著酒醉暈眩說,“我想起來了。她曾對我說過,我們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說我們本是寒門庶姓,僥幸和陳留阮氏同姓,或許管事會生出憐憫之心,放我們母女進塢?!?/br> 細微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荀玄微起身走開幾步,頎長身形站在窗邊,撥弄著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來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來如此。你篤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為你阿娘對你說過的話,你全盤接受,深信不疑。” 他輕輕地笑了聲,“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阿娘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么?” “為何不是真的?”今日的屠蘇酒確實喝過量了,阮朝汐感覺一陣陣地暈眩,和荀玄微的言語對峙令她極度不安,但她還是堅持說, “那是我阿娘。她臨終前還護著我,我陪她到最后一刻。阿娘為什么會對唯一的女兒說假話?!?/br> 荀玄微立在窗邊,凝視著掌心逐漸融化的冰海棠,喚了她的大名。 “朝汐。以你的年紀來說,你過于聰慧洞察了。思慮得太多,洞察得太多,兩邊比對發(fā)現(xiàn)了破綻,便篤定是我這邊不對?!?/br> “但朝汐,你需知道,我對你絕無惡意。古人常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如今尚年幼,倘若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為的、全心全意為兒女的慈母模樣,你阿父也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阿娘對你說的話,十句里不見得有三句是真的……” 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臺上,關(guān)窗轉(zhuǎn)過身來, “你會承受不住。” 阮朝汐混亂地站在原地。 阿娘和塢主,兩邊都是她深信賴的人,此刻卻讓她稚嫩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劇烈拉扯。 直到白蟬帶她出去,她一路始終保持著異常沉默。 ———— 阮大郎君在云間塢并沒有停留多久。阮朝汐的猜測其實沒有錯,他確實是祭祀故人而來。 塢門高樓處,阮荻一身素衣,低頭往下看。 白茫茫大地四野,繚繚青煙升起。凡人rou眼看不到的所在,或許有千百曠野鬼魂爭搶殤食。 他突兀地問了一句,“他在云間塢停留了多久?” 荀玄微站在他身側(cè),緘默不答。 阮荻了悟, “你不能說?那我只問一句,他臨終前可有留下什么遺愿?” 山風夾著飛雪吹過身側(cè),門樓旗幟獵獵作響,荀玄微依舊不發(fā)一言。 “這也不能說?”阮荻苦澀地笑了笑,“罷了,我不再問了。今年祭祀事了,我明年再來?!?/br> 荀玄微領(lǐng)他走下門樓。 阮氏車隊已經(jīng)在塢門外等候。兩人即將告別的前夕,荀玄微緩緩吐露一句,“他有遺愿囑托我,我已應下他。你若信我,便不要問?!?/br> 阮荻一怔,眼角泛起淚花,鄭重長揖到地。 即將登車返程前,他腳踩在車蹬處,回身又問,“十二娘之事勞煩你甚多。關(guān)于何時接她回阮氏壁——” “昨日我與她商談了。她謹慎畏生,這幾個月在云間塢住得習慣了,便不愿輕易挪動。回阮氏壁之事,目前心有芥蒂,只怕還需多些時日準備?!?/br> 阮荻道,“人借住在你處,我是極放心的。十二娘年紀還小,緩幾個月再回也無妨。若她準備好回阮氏壁,望你來信告知。” 荀玄微應下,又補充了句,“我即將離開豫州,入仕京城。以后的書信往來,只怕路上會多花費些時日?!?/br> 阮荻正踩著車蹬欲登車,驚得腳下一歪,差點從牛車上摔下。 “你你你欲入仕?!尊君那邊如何說?你家二兄那邊如何說?這偌大一個云間塢以后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