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等拿了去年的一壇酒來。原本以為十二娘嘗個新鮮就罷了。沒想到邀了七娘來，和七娘一起坐在錦鯉池子邊，不要奴等伺候，兩人竟喝完了整壇。當(dāng)時奴見酒壇子空了就覺得不好……”

    荀玄微打斷了瑣碎回稟，“人呢？現(xiàn)在何處。”

    銀竹遲疑往身后看。

    “七娘喝多了酒，拉著十二娘進(jìn)了小院，頭頂明晃晃的日頭還未落山，兩人就嚷嚷著什么“對月賞花風(fēng)雅事”……一個扶回了廂房，一個醉倒在書房。哎，滿地白沙糟蹋得一塌糊涂……”

    銀竹的心中不無憂慮。小院是郎君最為看重的散心地。平日里輕易不讓人進(jìn)，就怕糟蹋了滿院子的景致。

    里頭鋪了滿庭院的白沙，都是從青州海邊挑揀了運來的。

    幾棵疏落有致的楓樹，都是先在紙上畫好了想要的模樣，遣人去楓林里，一棵棵照著畫樣尋來，又每年精細(xì)修剪。

    充作陣眼的兩顆黑白奇石，更是獨一無二的孤品。

    從前被七娘糟蹋了小院，她們這些看護(hù)小院的女婢都要挨罰的。

    但今日郎君的心情似乎不錯。聽著小院里被兩個醉酒少女折騰得亂糟糟的慘狀，像是聽到了有趣的事似的，輕輕笑出了聲。

    “去看看醉貓兒干的好事?！?/br>
    阮朝汐醉倒在書房臥榻。臉頰酡紅，鼻息悠長，人側(cè)枕著睡下，懷里死死抱著隱囊不放。

    白蟬坐在身側(cè)看護(hù)，想要把隱囊拿過來，扯不動。湊在耳邊喚了幾聲，沉醉的人毫無反應(yīng)。

    身后傳來了沉穩(wěn)的腳步聲。白蟬起身過去行禮，眼睜睜看著郎君穿過后門，去了長廊，看到了滿地狼藉的白沙庭院。

    腳步聲很快回返，荀玄微繞過屏風(fēng)，低頭打量臉頰酡紅的少女，伸手將她抱緊懷里的隱囊取下，自己回了靠窗的書案邊。

    白蟬急忙把隱囊放去角落。“十二娘的衣裳尚未換好，沾染的酒氣沖撞了郎君。郎君恕罪?！?/br>
    醉酒的少女軟綿綿地側(cè)臥著，對周圍說話動靜毫無反應(yīng)，擋風(fēng)的軟衾攏住肩頭，只露出小半張醉意緋紅的動人容顏。

    書房里響起簡短的對話聲。“醒酒湯可熬煮了？”

    “尚未來得及熬煮。”

    “衣裳等下再替她換。你先去熬煮些醒酒湯來?！?/br>
    “是?！卑紫s轉(zhuǎn)身出去了書房。

    屏風(fēng)遮蔽的臥榻里，阮朝汐閉著眼，動也不動，鼻息清淺悠長，沾染了酒漬的衣裳發(fā)散出濃烈的酒香。

    安靜的書房里響起一聲吱呀輕響。白蟬出去時輕手輕腳地關(guān)了門。

    阮朝汐側(cè)臥在小榻里，烏發(fā)蜿蜒垂落，枕著自己的手肘。

    身側(cè)起了細(xì)微的響動。窗邊的郎君起了身。

    阮朝汐閉著眼，心臟跳動漸漸加快，人動也不動。她雖然閉著眼，但五感極致延伸，幾乎還原了眼前的景象。

    荀玄微從屏風(fēng)外走近，步履從容地走近走到她身側(cè)，和上次深夜一樣，傾身打量她的醉后睡姿。

    阮朝汐屏著呼吸，緊閉起嫣紅的唇。

    上次的深夜里，溫?zé)岬闹父乖?jīng)落在她臉頰，又落在她的唇上。

    這次是黃昏暮色的時刻，眾人都未歇下，白蟬很快會回來，銀竹就在耳房。

    她選了這個不算晚的時辰，心里其實多少還存了一線希冀的。

    一只手托住了她。

    側(cè)臥的身子被輕輕翻過來，掀開了衾被。阮朝汐的呼吸瞬間停滯，裝作醉后不松手，死死拽住軟衾角不放。

    有人極輕地抽了幾下被角，沒抽動，無奈地笑了下，衾被蓋回肩頭。阮朝汐無聲地吐了口長氣，下一刻，身子卻驀然一輕，她身上裹著軟衾，整個人被攔腰抱起，穿過后門，進(jìn)了小院長廊。

    衣袍滑過guntang的臉頰，有人倚著她身側(cè)坐下了。

    酒后發(fā)熱的臉頰碰著柔滑錦料的瞬間，阮朝汐無聲無息地睜了眼，濃密長睫后的眸子睜開一條縫。

    他們此刻正枕著庭院中央的黑色奇石，視線里的湖色廣袖蜿蜒垂落地面。身側(cè)放了一壺酒，卻是擺放在書房里的，從京城帶回來的最后一壺梅酒。

    腦后一松，他抽走了支撐她頭頸的手肘。

    阮朝汐原本側(cè)身倚著黑石，少了手肘支撐，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她閉著眼，指尖在衣袖里蜷了蜷，什么支撐的動作也未作，就這么往細(xì)沙地上滑。

    一只修長的手接住了她。

    調(diào)整了一下她的睡姿，從側(cè)身調(diào)整為俯身趴伏的姿勢，倚靠在他的腿上。吐著熱氣的潤澤的唇貼著膝頭。

    溫暖的手指捋過她的濃黑長發(fā)，蜿蜒垂落的發(fā)尾攏在手里，仿佛撫摸兔兒長毛般的，一下下輕撫著。

    阮朝汐動也不動地伏著，揪緊身上的軟衾。這是遠(yuǎn)超出她預(yù)估的情況，她受到極大的震驚。

    具有安撫意味的動作很快就變了味，從發(fā)間滑落，到了臉頰，揉了揉柔軟潔白的耳垂，

    “菊花酒也能喝成這樣，究竟喝了多少？”清冽嗓音里帶著笑意。

    “知道自己酒量淺，偏要學(xué)人做喝酒賞花的風(fēng)雅事。七娘的酒量隨了她家阿父，喝個三五十杯也無事。你偏邀她喝酒，這次醉倒了怨誰?！?/br>
    “中庭秋月，喝酒賞花，奏琴作賦，古來風(fēng)雅事也。你倒是風(fēng)雅一場，看看把我的庭院糟蹋成什么樣了?！?/br>
    溫?zé)岬闹父狗鬟^小巧白皙的下頜?！澳惆。心愣嗷ㄐ┛喙W(xué)琴，你卻日夜苦讀起了史書傳記。以后我在月下作賦，何人在旁撫琴？”

    秋風(fēng)刮過，白沙庭院里無人應(yīng)他。過了片刻，又悠然道，“倒也無妨。既然阿般上進(jìn)好學(xué)，日后換成你作賦，我撫琴罷。”

    帶著酒香的長指伸來，親昵地揉捻著唇珠。舌尖嘗到了芳馥的梅酒滋味。

    阮朝汐的呼吸亂了一瞬。

    這次的試探太過成功，他的言行舉止，處處都是挑逗，豈止是過了界。長輩對小輩起了覬覦占有的心思，果然是空xue不來風(fēng)。

    她難忍地動了一下。裝作醉后翻了個身，動作不小，裹著衾被從膝頭翻了下去，重新倚在冰涼的石面上，衣袖遮掩了發(fā)熱的臉頰，呢喃自語，裝出快要醒來的模樣。

    自己要醒了，叫他趁早收手，熄了醉后輕薄的心思，若無其事送自己回書房去，繼續(xù)當(dāng)面擺出那副白日里的兄長溫和姿態(tài)。

    下一刻，遮蓋臉頰的衣袖卻被拂去了。

    兩根長指托起了她的下頜，把她轉(zhuǎn)回來，竟仿佛毫不在意會不會驚醒了她，帶著梅酒清香的吻落了下來。

    第63章

    庭院里起了風(fēng)。

    細(xì)碎腳步聲匆匆進(jìn)入書房, 白蟬端來了熱騰騰的醒酒湯，關(guān)起虛掩的后門，和銀竹合力挪動屏風(fēng), 仔細(xì)擋住小榻四周。

    大醉不醒的少女依舊側(cè)睡在小榻上，暖衾裹著肩頭。白蟬輕手輕腳地把人扶起, 更換沾染酒漬的衣裳，拿絹布蘸了水, 細(xì)細(xì)地拭凈緋色臉頰邊沾染的酒漬。

    “十二娘到底喝了多少酒, 醉成這樣……”耳邊傳來細(xì)微的嘀咕聲。

    “一碗醒酒湯只怕不夠。再多喂半碗……”

    “呀, 衾被怎的沾了許多細(xì)沙？”

    “是不是和七娘喝酒時帶去小院了。莫要驚醒了人, 換一床新的……”

    書房的油燈熄滅了。白蟬清晨就要啟程去荀氏壁，和銀竹輕聲叮囑著貼身服侍的注意事項, 兩人退去了耳房。

    阮朝汐在屏風(fēng)后緩緩睜開了眼。

    她睜著眼, 卻看不到面前的景象, 視線穿過屏風(fēng)高處, 望向?qū)γ姘讐覓斓那俸蛣? 心頭只剩一片混亂。

    怎會如此！

    夜色已深, 就連耳房里的銀竹也睡下了，只剩她自己的呼吸紛亂，在安靜的夜里越來越清晰。她抬手撫摸過自己的唇, 在黑暗里睜著眼。

    那個纏綿的吻又仿佛在眼前了。

    不，其實不算是眼前，她始終裝醉閉著眼。視野看不見，五感反而更清晰。

    沾染著梅酒清香的長指扣住了下頜，不容躲避, 不在意她會不會酒醒察覺，卻又帶著無盡的憐惜和喜愛, 溫柔細(xì)致地探究，她的唇無處閃躲。

    若不是衾被裹在身上，遮掩了肩頭的細(xì)微顫抖，幾乎就要被當(dāng)場戳穿了醉酒的幌子。

    高門出身的郎君們最講究風(fēng)雅意趣。

    看中了人，不喜歡如武人草莽般地把人強(qiáng)奪了來，偏要細(xì)致地挑逗，十足耐心，靜候佳期，講究個彼此心甘情愿。

    雖然沈夫人想把她教養(yǎng)成一張毫無瑕疵的白紙，人在塵世里打滾，真正活成白紙的只有天生的傻子。阮朝汐從許多人口中聽到過許多半真半假的傳言。傳言里涵蓋了許多出身高貴的豫州大族郎君。

    但荀玄微畢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從小仰望著他。他性情外溫內(nèi)冷，做事手段決斷到近乎冷酷，但他身邊從來干干凈凈，就仿佛小院里被他鐘愛的白沙庭院，清雅不染浮塵，阮朝汐覺得他人品干凈。

    原來他并非清雅無塵，他也有欲和情，他也是眾多喜愛風(fēng)雅意趣的高門郎君里頭的一個。如今他就對她生出了男子的欲。

    室內(nèi)響起細(xì)微的響動聲。

    阮朝汐摸黑起了身，未驚動銀竹，無聲無息地拉開房門，走去了主院中庭。

    ——

    云間塢換了掌事人，荀二郎君帶著親信離去，值守主院的又換回云間塢土生土長的一隊部曲。今夜值守的高邑長，從小看著阮朝汐在塢里長大，早結(jié)下了叔伯情分。

    “大半夜的出來做什么。”高邑長從值守暗處走出兩步，壓低嗓音催促，“快些回去?！?/br>
    阮朝汐盯著南苑方向。不知哪處屋舍的人至今未睡，隔著院墻映出來昏黃燈光。

    “我的兔兒留在南苑了?！彼p聲和高邑長解釋，“半夜睡不著，想抱抱兔兒。勞煩高叔通融一下，讓我去南苑，把兔兒接回來?！?/br>
    高邑長認(rèn)識她多少年了。當(dāng)年小丫頭整天坐在梧桐樹高處吹風(fēng)的時候，他就在主院值守了。

    高邑長遞過懷疑的眼神?！昂伪丶敝谝估镞^去。明早叫人把兔兒接過來行不行？”

    阮朝汐堅持說，“就要今晚上，就要現(xiàn)在?！?/br>
    高邑長搖搖頭，無奈退讓一步，“那我過去拿。你等著?！?/br>
    他往南苑方向走出幾步，身后傳來跟隨的腳步聲。阮朝汐一步步地緊跟著。

    高邑長急了?！澳阋粋€小娘子，夜里不好進(jìn)南苑的?！?/br>
    “我不進(jìn)去?！?nbsp;阮朝汐固執(zhí)地說，“我就站在南苑門外，看邑長進(jìn)去拿兔兒?！?/br>
    高邑長嘆了口氣，隨她跟著。

    庭院里響起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南苑里誰還醒著，開個門。十二娘的兔兒拿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