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也沒什么，橫豎以后也再用不著往外傳什么消息了。”晉王聲音嘶啞，說話時帶著些肺部被傷到了的氣聲，時輕時重，“被你派過來看顧我飲食的那個老大夫，我一眼便認(rèn)出他來了，知道他原本是御醫(yī)院的御醫(yī)?！?/br>
    裴懷恩眉頭緊鎖，說：“夏炳？”

    晉王艱難點(diǎn)頭。

    “我不知他是怎么得罪了你，以至于讓你要割了他的舌頭，把他弄到我府里來做這種苦差，可你這樣做，反倒是在無意中幫了我大忙?！?/br>
    晉王邊說邊咳，但他不在意，只是隨手抹凈嘴角的血沫，像頭打不死的狼。

    “我自小就認(rèn)得他，知道他受過母妃的恩惠，也愿意幫助我，便教他把寫了字的絹布放進(jìn)不到一指寬的竹筒，再把它們牽著魚線吞進(jìn)肚里，然后趁外出采買藥材時，通過藥鋪掌柜與母妃把外面的消息換來……反正他嘴里的舌頭已經(jīng)被你割了么，他平素常閉口，是以你們就算再仔細(xì)搜他的身，也見不到他含在齒間的魚線?！?/br>
    裴懷恩聞言有些詫異，沒忍住回頭看了李熙一眼，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難怪你最近常生病，忽然就從一頭鐵打的老虎，變得弱不禁風(fēng)了——我還當(dāng)你是因?yàn)橐徊教ゅe，憂思成疾?！?/br>
    晉王聽得又笑起來，笑聲虛弱，但很暢快。

    “不過就是些能讓他順利出去的小把戲，懷恩啊，你就是再謹(jǐn)慎，也不能回回都派人盯著他去藥鋪上茅房不是？”晉王說著閉上眼，呼吸有些細(xì)碎，免不得猶自頓住緩了片刻，方才又說道，“再者、再者我為了把這事做成，三回里只有一回讓他帶著消息出去，真假摻雜著，更別提母妃那邊也在配合，就算實(shí)際上已經(jīng)與我取得了聯(lián)系，也要故意讓你在別處攔著她好幾次，哄你放松警惕……”

    裴懷恩了然地點(diǎn)頭，隨即接過晉王的話，咬牙說：“……所以其實(shí)是惠妃查著了有刺客要來，教你這樣做的，是么？”

    晉王胸口疼痛，有點(diǎn)說不出話來了，但他那樣平靜地躺在那，面上戲謔呼之欲出。

    常言都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晉王不是傻子，換句話說，他或許會在最初因著多疑走進(jìn)裴懷恩精心為他設(shè)下的圈套，但在清醒之后，便能從底下這些人對待他的態(tài)度中，慢慢想明白邵家軍在承乾帝心里真正的位置，以及他自己在承乾帝心里的位置。

    如此簡單的疏漏就擺在眼前，裴懷恩怒極反笑，頭回覺著自己或許不該這么愛看熱鬧，更不該只因一時興起，便把夏炳那個麻煩毫無顧忌地塞進(jìn)晉王府。

    這個可恨的惠妃，他已對她百般提防……！

    還有這個李征，從前只知這人魯莽，怎么鬼門關(guān)里走一遭，反倒讓其變得聰明許多，竟還學(xué)會了裝病……

    此刻時候尚早，送飯的人還沒有來。裴懷恩只要一想到這些，便覺頭疼得很，早起時的那點(diǎn)饑餓感，也全變作了遭人耍弄欺騙的惡心與懊惱，令他在盛怒之時腹里翻攪，止不住的胃疼。

    要怪就怪他所有的籌謀都太順利——他等了太多年，他太大意了，他已經(jīng)快等不及了。

    李熙恰在此時抓著了他的手，探頭插話道：“二皇兄，你做這許多，是不是想順勢讓父皇解開對你的禁足？”

    還是平常那種糯糯的調(diào)子，像剛熬化的麥芽，又綿又軟，小心翼翼地牽著絲，令人不忍苛責(zé)。

    裴懷恩與晉王聽罷皆是一愣，紛紛轉(zhuǎn)頭看他。

    但晉王并沒把注意力放在李熙身上太久，很快便又重新看回了裴懷恩。

    無論何時何地，晉王從沒把李熙放在眼里過，但他卻破天荒的對裴懷恩放低身段，軟了語氣說：“是，六弟說的是，既然大家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好再與你們隱瞞。懷恩啊，我實(shí)話與你說，事到如今，你往后要選誰，要與誰一起都與我無關(guān)，你的事我不會再管，只盼你能看在我們從前的情分上，幫我一把。”

    頓了頓，又連聲咳嗽起來，臉色在劇烈的疼痛中變得蒼白，神智卻清楚。

    “我知這次是誰要?dú)⑽遥晌也挥嬢^，也不想再與你們爭?！睍x王沉重地喘息著，闔眼說：“料想冰戲過后，父皇一定不會再立我為儲君，可我不愿余生都被困在此，所以懷恩啊，你就看在是我將你送進(jìn)了司禮監(jiān)，使你自此風(fēng)光無限的份上，快些點(diǎn)頭放我重傷的消息傳出去，放它傳進(jìn)父皇的耳朵，讓父皇遣我出京吧?！?/br>
    再頓了頓，似是疲憊極了。

    “懷恩啊。”晉王說：“你不要太小看我母妃，只要你幫我，我自然還有別的好處給你?！?/br>
    明明是些迫不得已的懇求，經(jīng)晉王之口說出來，卻總隱隱帶著些命令的味道。

    對峙。

    良久，裴懷恩安靜聽著，面色愈冷。

    是了，晉王現(xiàn)在之所以能把這些話說的這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因?yàn)榇蛐牡渍J(rèn)為自己從前對他好，認(rèn)為他們有情分，甚至認(rèn)為他恩將仇報。裴懷恩想。

    將他從一個泥潭撈進(jìn)另一個泥潭，教他武藝音律，贈他衣裳吃穿，再費(fèi)心把他調(diào)教成這樣的一身媚骨，然后拱手送給皇帝，讓他做晉王府安插在皇帝身邊的一只眼睛——這便是主子施舍給奴才的一點(diǎn)好，就如李恕之于錦玉。

    從始至終，縱使這些幫助并非是出于善意，而是另有目的，可在主子們心中，奴才們卻依舊該對他們感恩戴德，該心甘情愿地被他們榨干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