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抿唇：“我……沒有想那么多。”

    微風(fēng)吹拂, 兩人走入一片紫藤長廊，長廊四周栽著嫩綠垂柳，如瀑柳絲垂落，讓長廊中的景象若遮若現(xiàn)，外人看不分明，長廊里面, 淡紫色的紫藤花攀爬在木制廊架上，如似水珠鏈從空中垂下, 層層疊疊, 如煙似霧，崔珣道：“其實, 你和阿史那兀朵沒有仇怨?！?/br>
    所以，沒有必要為了殺她, 自己魂飛魄散。

    李楹垂首，她道：“但是, 我不想讓她再傷害你。”

    不想讓她繼續(xù)傷害崔珣，所以她都沒來得及思考自己會不會魂飛魄散，崔珣眼中一熱，他喃喃道：“我……哪里值得公主這么做？”

    “你值得?！崩铋赫f著，她想起他在突厥兩年遭受的非人折磨，就這樣他都沒有向阿史那兀朵求一句饒，更沒有卑躬屈膝去投降突厥，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心里，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崔珣眼眸之中，劃過一絲恍惚，這幾年來，他被人說過是一個卑劣的人，被人說過是一個下賤的人，被人說過是一個狠毒的人，但是從來沒有人說過，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月光透過木制廊頂懸掛的紫藤花葉，如銀色細(xì)沙灑落，朦朧夜色中，如果李楹微微側(cè)過頭，便能看到崔珣翦翦鴉睫上，掛著的細(xì)碎晶瑩，但是她偏偏沒有側(cè)過頭，崔珣眨了眨眼睛，平復(fù)了下自己思緒，他說道：“以后，不要這么做了?！?/br>
    他說：“我可以保護(hù)我自己?！彼D了頓，又說了句：“如果為了我，讓你有什么不測，我倒寧愿……”他抿了抿唇：“寧愿從未見過你?！?/br>
    李楹愣住，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崔珣，月光若明若暗，似輕紗一般照在他臉上，她只看到崔珣黑沉沉的雙眸，如幽潭一般，看不出什么情緒，他的話，好像夾雜了幾分關(guān)心，但是他的神情，又并不明顯，那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李楹猜不出來。

    她只能點了點頭，說了聲：“嗯?！?/br>
    紫藤長廊長達(dá)半里，兩人說話間，已經(jīng)快要走出紫藤長廊，幾日前下了一場春雨，廊下鵝卵石小徑有些潮潤，李楹腳下一滑，身子也一個踉蹌，眼瞅著就要滑倒在地，崔珣眼疾手快，將她拉住，她不由撲到崔珣懷中，崔珣手臂，還搭在她腰上，她離崔珣實在太近，她能看到他漆黑如點墨的雙眸，他也能聞到她頸側(cè)的淡淡幽香，上一個擁抱，無關(guān)風(fēng)月，那這一個呢？

    李楹仰頭看著崔珣，她沒有掙脫，只是一雙璀璨如星河的雙眸，定定看著崔珣，眸中欲語還休，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崔珣向來波瀾不驚的眸中難得閃過一絲無措，他薄唇微抿，然后放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退后兩步，說道：“抱歉，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

    許是他性格太過冷淡疏離，平日眸中神色也清冷的如一汪寒泉，根本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無人知道他心中是到底是何想法，此次難得現(xiàn)出無措神色，李楹心中，忽涌現(xiàn)一縷捉弄他的促狹念頭，她往前走了兩步，離他近了些，然后仰著頭，盈盈笑道：“那你以前，有冒犯其他人嗎？”

    她本就長得秀美絕倫，盈盈笑著捉弄人的時候，更添了一分十六歲少女的俏麗靈動，崔珣愣愣看著她，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容也不由浮現(xiàn)一絲紅暈，連玉石一般的耳根都泛起一抹緋色，他幾乎是狼狽的說了聲：“沒……沒有……”

    李楹又走近一步，笑如靨花：“那我該氣惱，還是該榮幸？”

    崔珣有些窘迫的往后退，說話也不由結(jié)巴起來：“隨……隨便你。”

    李楹卻沒有往前走了，她說道：“別走啦，要走回去了?！?/br>
    崔珣這才發(fā)覺，自己往后退了好幾步，離她足有兩丈遠(yuǎn)，再多退幾步，真的要走回紫藤長廊了，他臉上不由又暈開桃花般的云霞，他咳了聲，尷尬的垂下頭，然后緩步往前走到李楹身前，李楹抿嘴輕笑了下，說道：“和你開個玩笑，不要生氣?！?/br>
    崔珣垂著頭，卻低低說了聲：“不會……對你生氣的?！?/br>
    這回倒換李楹愣住，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崔珣就道：“走吧?！?/br>
    說罷，他就逃也似的往前走去，李楹怔了怔，然后也跟著他腳步往前走，崔珣走的有些快，李楹跟了幾步，還沒跟上，他卻忽然意識到什么，于是刻意放緩腳步，一直等到她走到他身側(cè)，他才正常行走起來，身畔是熟悉的幽幽清香，崔珣心中，愈發(fā)安定下來，連湖心遮掩那株并蒂蓮的薄霧散去，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回到崔府后，崔珣開始查驗?zāi)菑埣堎|(zhì)過所，過所由尚書省簽發(fā)，但上面的人名，卻是假的，換言之，這是一張偽造的真實過所，在尚書省，有這個權(quán)力和膽量的，只有左仆射盧裕民，以及右仆射崔頌清。

    如果是盧裕民，那崔珣倒是能猜測到他幫金禰的原因，如果是崔頌清……崔珣沉吟半晌，于是密令察事廳探子去一查究竟，簽發(fā)過所乃是司門郎中和員外郎執(zhí)管，從二人身上著手，便能找到到底是誰偽造這張過所。

    但是盧崔分別為兩黨魁首，崔珣也不能直接將司門郎中和員外郎直接抓入察事廳拷問，只能令暗探去旁敲側(cè)擊的查，這查的進(jìn)度，不可避免就要慢一些。

    查過所的時候，崔珣也沒有放棄找尋金禰蹤跡，但金禰自從逃出芙蓉園，就如泥入大海，再無影蹤，崔珣桌案上攤著暗探在長安城查探的結(jié)果稟報，他一份一份的看著，眉頭微微蹙起，不知不覺，就到了二更天。

    雕花木門傳來輕輕叩門聲，崔珣這才從汗牛充棟的公文中抬起首來，他掩了掩披著的白狐狐裘，然后起身，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李楹。

    李楹穿著一身碧色花籠裙，襯托的她雪膚花貌，崔珣眼中浮現(xiàn)一絲柔和：“你怎么來了？”

    李楹瞥了眼堆積如山的

    公文：“來催你休息?！?/br>
    崔珣微怔，李楹掰著指頭算著：“現(xiàn)在是二更天，五更鼓敲響的時候，你就要去朝會了，所以你準(zhǔn)備休息多長時間？”

    崔珣嘴角微微揚起，他說道：“急著抓金禰，忘了時辰了?！?/br>
    李楹看著他掩在厚重狐裘中的嶙峋身骨，嘆了口氣：“抓金禰要緊，但你的身體也要緊啊?！?/br>
    “可抓住金禰，也能早日查清你案件的真相?！?/br>
    李楹想起剛剛在門前時聽到他的陣陣咳嗽，她脫口而出：“若為了我的案子，要損傷你的身體，那我倒希望，你不要查了?！?/br>
    崔珣愣住，李楹也不由愣住，她一開始找到崔珣，就是希望他能幫她查清真相，讓她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能夠早日投胎轉(zhuǎn)世，她對此執(zhí)念甚深，但她剛剛居然說，如果查案的代價是崔珣損耗身體，那她寧愿他不要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句話，查清真相，不是她這三十年來最大的愿望嗎？什么時候，這個愿望，開始排在第二位了呢？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失神之下，沒再說下去，倒是崔珣率先回過神來：“別說氣話?！彼D了頓，又道：“先進(jìn)來吧。”

    白鶴香爐中，李楹點燃一小塊調(diào)好的安神香，伴隨著裊裊青煙，香盈滿室，李楹道：“這是我新調(diào)的香，可以讓你晚上睡的好點?！?/br>
    崔珣頷首，李楹看著他的蒼白到幾近透明的面容，她抿了抿唇，說道：“我方才，就是覺得你應(yīng)該多照顧一下自己?！?/br>
    崔珣說道：“我知道。”

    李楹目光，移到他放在紫檀案幾上的手背上，他手背也是蒼白到青色血管根根畢現(xiàn)，李楹知道視線再往上，就是被衣衫遮住的累累傷痕，她頓了頓，說道：“突厥的兩年，還有大理寺的一年，讓你身子損害太多，你如果想多活幾年，就要多加調(diào)養(yǎng)，不能再這樣廢寢忘食了?！?/br>
    崔珣靜靜看著她，他輕輕“嗯”了聲，他眼眸漆黑如深不見底的幽潭，看著李楹時，李楹都能見到自己倒映在幽潭中的身影，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頭，說道：“我可能，話有些多?！?/br>
    她頓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后悔讓我搬回來了？”

    崔珣倒是很快回答了她：“沒有后悔?！?/br>
    須臾后，他又加了句：“話不多。”

    李楹不由莞爾笑了笑：“你不嫌我，就好?！?/br>
    崔珣看著她的燦然笑靨，低低說道：“怎么會嫌你呢？我……”

    他似乎接下來還想說什么，但之后那句話，卻最終還是沒說，李楹等了會，見他沒再開口了，她于是說道：“不嫌就好，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br>
    她起身欲走，崔珣卻叫住她：“公主稍等?！?/br>
    李楹不解回頭，崔珣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開口，半晌，才鼓了鼓勇氣，說道：“這個安神香，味道很好聞，可以為我多做些嗎？”

    李楹沒想到他會說這話，難道他方才就是想跟她說這話嗎，不過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取些什么吧，她笑道：“當(dāng)然可以了?！?/br>
    崔珣定定看著她，說了聲“多謝”，李楹點頭道：“你好好休息?！?/br>
    她說罷，便出了門，但是出門之后，她也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直到看到綠色窗紗里點著的白窯瓷燈燈芯熄滅，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轉(zhuǎn)身回去。

    第71章

    那之后, 李楹每晚便為崔珣燃一小塊安神香，許是安神香的作用，又或許, 是李楹在身邊的原因，崔珣噩夢幾乎再未出現(xiàn)過, 他也終于能夠安眠入睡了。

    偽造過所的查探, 也有了些眉目, 暗探回稟, 司門郎中和員外郎看似清流, 不依附任何一黨, 但是家中卻出現(xiàn)了崔頌清的字畫，顯然私下已經(jīng)做了崔黨, 那看來偽造過所，是何人所指使，也便顯而易見了。

    可是，為何崔頌清要替金禰偽造過所？

    崔珣于是，便決定去試探一二。

    但還沒等他前赴崔府，崔頌清卻主動找到了他。

    朝會之后, 百官賜廊下食，宰相則在政事堂用餐, 盧裕民被圣人單獨召見, 政事堂只余崔頌清一人，崔珣剛夾起一塊糕糜, 就有內(nèi)監(jiān)前來，說崔相公請他過去。

    他起身之時, 身側(cè)官員都對他投向詫異目光，眾人皆知, 崔珣雖是崔頌清的侄子，但崔頌清向來鄙其為人，對他從來都是不假辭色，怎么會突然邀他議事了，不過眾人又轉(zhuǎn)念一想，就算崔頌清對崔珣不假辭色，那崔珣也是他的侄子，況且，崔珣又是太后一黨，和崔頌清立場一致，兩人關(guān)系緩和，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眾人也不再多想，而是繼續(xù)吃著廊下食，廊下食食盤一百道，還有三只羊，另外還有各色水果和美酒，不可謂不豐盛，有老臣不由回想三十年前，廊下食規(guī)格只有如今一半，自太昌新政施行后，國庫日豐，貫朽粟陳，三十前那場前景不明的新政，到底是讓先帝賭對了。

    政事堂青石鋪地，陳設(shè)古樸，光從外表看，并不能看出這是宰相決策天下大事的屋宇，崔頌清端坐在桌案之后，案幾上放著的食盤上只擺了張胡餅，膳食比廊下食要簡陋很多，崔頌清見崔珣看著他的食盤，說道：“口腹之欲，不值一提，倒不如將那銀錢，為百姓多添些實益?！?/br>
    崔頌清為官，的確做到了為國為民，崔珣點了點頭，端坐在他對面，他案幾上也只擺了張胡餅，崔頌清道：“若吃不慣，可去廊下取些吃食?！?/br>
    “不用了?！贝瞢懙?。

    被囚在突厥的時候，他長年累月都是連張胡餅都沒得吃，經(jīng)常一餓就是七八日，崔頌清覺得他不習(xí)慣簡陋吃食，那是看輕了他。

    但崔珣也沒有過多解釋，他拿起酥脆胡餅，咬了一口。

    其實換做以前，坐在伯父面前，他知曉接下來定然沒什么好話，會連胡餅都沒胃口吃，但李楹讓他照顧好自己身體，他不想讓她失望，所以還是囫圇嚼了幾口胡餅，崔頌清看著他，徐徐說道：“聽說你去芙蓉園抓金禰，撲了個空?！?/br>
    看來伯父果然是因金禰的事找他，大概是知曉了他查到了司門郎中和員外郎，所以才焦急到等不到廊下食結(jié)束，就找他進(jìn)了政事堂。

    崔珣將口中鮮香胡餅咽下，然后拿起案幾上的潔白錦帕，擦了擦手，平靜道：“的確撲了個空，但也不算一無所獲?！?/br>
    “哦？”

    “找到了一張偽造的過所，應(yīng)是金禰沒來得及帶走的，順著那張偽造過所查了下去，倒是有些發(fā)現(xiàn)。”

    崔頌清神色不變，他也沒問崔珣是什么發(fā)現(xiàn)，只是道：“無論你發(fā)現(xiàn)什么，抓金禰的事，都到此為止?！?/br>
    崔頌清的要求，并沒有出乎崔珣意料，他搖了搖頭：“只怕不行?！?/br>
    崔頌清微怔了下，似乎沒想到崔珣會這般一口拒絕，他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于是沒好氣道：“如果是怕大理寺抓到金禰攀咬出你，那你放心好了，我會保你。”

    崔珣道：“并不是為此原因?！?/br>
    “那是為何？”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沉靜如水，他道：“大概是，求一個真相吧。”

    為李楹，求一個真相。

    崔頌清并不知曉崔珣心中所想，他嗤笑一聲：“你崔珣羅織的冤獄還少嗎？你也配說真相二字？”

    崔珣大概是早就料到崔頌清會出言譏諷，他只是斂眸，說道：“伯父的要求，恕崔珣不能答應(yīng)。”

    崔頌清有些惱怒，他眉頭皺起，涼涼說道：

    “崔珣，我提醒你一句，你是為太后做事，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不好。”

    崔珣聞言，反而問了句：“伯父的意思是，太后不想讓我抓金禰？敢問伯父，太后為何不想讓我抓一個叛國賊？”

    他這一問，倒是給崔頌清問倒了，崔頌清瞠目結(jié)舌，一時之間竟無法回答，因為稍一說錯半句，便會被崔珣帶入坑中，萬劫不復(fù)。

    他盯著眼前這個一直任他羞辱的內(nèi)侄，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將此人與天下人口中陰戾狠辣的察事廳少卿對等起來，他之所以任他羞辱，那只是因為他不想計較，或者說，他是因為尊重他這個伯父，才不想計較。

    崔頌清到底浸yin官場多年，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冷笑道：“好，崔珣，既然你不肯放棄金禰的案子，那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那張過所，是我指使人偽造的，你有本事，便將我抓到察事廳拷問吧?！?/br>
    崔珣搖頭道：“我不會抓伯父。”

    他又道：“但我仍要問一句，伯父為何要袒護(hù)金禰？”他頓了頓，說道：“金禰手上，到底是有伯父的把柄，還是有伯父要維護(hù)之人的把柄？”

    他語氣雖然平靜，但頗像審問，崔頌清愣住，崔珣繼續(xù)道：“伯父一心為公，崔珣相信伯父是沒什么把柄的，那便是金禰手上，有伯父要維護(hù)之人的把柄，但這天下，值得伯父維護(hù)的人，我只能想出幾個?！?/br>
    崔頌清臉色已經(jīng)有點發(fā)白了，崔珣問：“是太后，還是……”

    他說話時，一直觀察著崔頌清神色，但是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接著是堂外內(nèi)監(jiān)尖銳聲音：“見過盧相公?！?/br>
    尚書左仆射盧裕民推門而入，他年逾五旬，清癯干瘦，看起來倒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些，他見到崔珣，先是一愣，然后不悅道：“看來今日的堂食，也沒必要吃了。”

    崔頌清本就被崔珣質(zhì)問到目瞪心駭，又遇盧裕民闖入橫加譏諷，他一肚子火正愁沒處發(fā)作，于是冷冷道：“盧相公不需陰陽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