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兼程，星月為伴，風(fēng)霜為裳。

    周述不敢耽擱，災(zāi)情刻不容緩，即便相思在側(cè)，他亦未曾放慢腳步。一路行來，山川沉默無言，初秋的風(fēng)裹著桂子殘香，卻似淬過寒鐵的刀刃，生生削進(jìn)人骨縫里。

    相思到底是女子，難耐這般風(fēng)餐露宿，初時(shí)還咬牙堅(jiān)持，后來便是連話都不愿多說，靠在他懷里昏昏沉沉，時(shí)而被疾馳的馬匹顛得皺眉，時(shí)而又軟得像團(tuán)無骨的綿云。

    至邕州首府龍脊郡時(shí)，天色方亮，晨霧沉沉，像是給整座城罩上了一層灰白色的紗帳。馬匹才剛停穩(wěn)，相思便身子一晃，險(xiǎn)些跌落。周述一把扶住她，低聲道：“能走嗎？”

    相思抬眼看他，臉色比晨霧還要蒼白，連扶住他的力氣都沒了。

    邕州刺史親自迎出府門，遠(yuǎn)遠(yuǎn)瞧見周述，剛想上前見禮，目光卻不由落在他身側(cè)那名女子身上，神情微怔，眼底掠過一絲詫異。

    駙馬都尉遠(yuǎn)道而來，本該是急于處置災(zāi)情，怎的卻還帶了個(gè)嬌滴滴的女眷？

    周述隨意側(cè)身附在他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

    刺史聽罷，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意味深長，嘴角卻攀上些腌臜笑意，故作正經(jīng)地道：“駙馬正值壯年，情難自禁，倒也是有的?！?/br>
    言罷，立刻吩咐下人，將周述一行送入早已騰出的宅院歇息。

    相思一進(jìn)屋，連外袍都來不及脫，徑直倒在床榻上，呼吸淺得幾不可聞。

    周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溫?zé)嵛赐?，心底微沉，吩咐盛寧：“好生照顧她，買些退熱的藥。”

    盛寧應(yīng)聲退下，周述換了身便裝，旋即啟程，前往下轄郡縣察看災(zāi)情。

    待相思醒來，已是深夜。

    屋內(nèi)燭火微搖，映著雕花窗欞投下斑駁的影子。她撐起身子，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空蕩蕩的，只有盛寧守在外頭。見她醒了，他趕忙讓人端來熱粥小菜：“公主，趁熱吃點(diǎn)兒?！?/br>
    相思勉強(qiáng)吃了幾口，便靠在榻上，手指輕輕撥弄著被角，目光望著門口，等著周述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院外終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相思立刻抬起頭，果然，周述推門而入，還帶著一絲熏熏然的酒氣。

    相思皺了皺鼻子，不悅道：“你喝酒了？”

    周述聞了聞衣袖，神色淡淡：“嗯，喝了點(diǎn)。”

    “累不累？”她問他。

    周述脫下外袍，來到床沿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端詳片刻，才道：“我還好，你呢？”

    她點(diǎn)點(diǎn)頭，聲音軟軟的：“渾身都疼。”

    周述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依舊溫?zé)?，微蹙眉心，問道：“盛寧給你買的藥，吃了沒？”

    相思眼神一閃，縮了縮脖子，聲音小得像蚊子：“沒有，太苦了……”

    周述無語地看著她，站起身來，吩咐小廚房重新熱一碗藥端上來。待藥碗放到床前，他端起來遞給她，語氣不容置喙：“良藥苦口，必須喝?！?/br>
    相思癟癟嘴，在他目光的注視下不敢任性，只能認(rèn)命地捏住鼻子，一口飲盡?？辔对谏嗉庹ㄩ_，她皺著眉，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淚眼汪汪地瞪著他。

    周述的臉色好看了些，相思正思量著喚人煮醒酒湯，忽覺腰間一緊，整個(gè)人已跌他懷中，聽周述嗓音低沉道：“不用了，一會兒便好?！?/br>
    相思順勢倚在他懷里，歪頭望著他，忽然想起什么，問道：“為什么盛寧不喊我公主了？”

    周述懶懶地搭著她的手腕，指腹輕輕摩挲，語氣隨意：“那他喊你什么？”

    “他說我是‘小夫人’?！毕嗨及櫚櫛亲?，總覺得怪怪的。

    周述揉了揉眉心，道：“你的身份還是不要暴露得好。人多口雜，不安全?！?/br>
    相思眼眸微閃，又問道：“那我是你的什么？”

    周述頓了頓，低頭看了她一眼，緩緩開口：“盛寧不都喊你小夫人了嗎？”

    相思不太滿意這個(gè)回答，可一時(shí)又說不上哪里不對，只得垂著腦袋要靠在他肩頭。誰知?jiǎng)傄毁N近，鼻端竟竄進(jìn)一股陌生的胭脂水粉香，她立刻皺起眉頭，抬眼質(zhì)問：“你是不是認(rèn)識別的女孩子了？”

    周述眉頭微挑，眼里透著一絲狐疑。

    相思扭著身子不讓他抱，撅起嘴巴道：“你身上有胭脂味，難聞死了?！毖粤T相思已是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奈何她本就病著，身子軟綿綿的，根本沒什么力氣，而周述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絲毫未動(dòng)。

    見他這副淡然模樣，相思更加不高興，氣鼓鼓地爬上床，將被子一裹，翻了個(gè)身背對著他，賭氣似的悶聲道：“你睡你的，我睡我的?！?/br>
    周述也沒去哄她，自顧自換了寢衣，喝了口茶水，才熄了燭火上床歇息。

    相思窩在被里，眼珠一轉(zhuǎn)，干脆把整條被子都挪到自己這邊，心里想著：凍死你才好。

    她等著周述搶被子，可他卻始終不言不語，似是根本沒在意她的小動(dòng)作。相思憋了半晌，忍不住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又是委屈又是氣憤?？赡侨撕夏垦雠P，月光在他鼻梁上劈出道銀線，倒像是尊玉雕的閻羅像。

    相思見狀，更覺窩火，索性悶著頭睡了過去。

    翌日天光微亮，周述便已經(jīng)出門。邕州情勢不妙，災(zāi)民流離失所，賑災(zāi)之事千頭萬緒，他自然沒多少時(shí)間留在宅中。相思醒來時(shí)，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晨曦透過窗欞灑落一地光影。

    邕州刺史知她獨(dú)自留在府里，特意派了幾個(gè)下人前來伺候。相思素來不喜人多，只挑了個(gè)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子留在身邊，其余的都打發(fā)走了。

    相思今日覺得身子舒爽些，便想著出門走走，看看邕州的風(fēng)土人情。她自小長在宮中，規(guī)矩裹得嚴(yán)實(shí)，如今頭一次出宮，世間萬物皆是新鮮，連街巷的炊煙都帶著一種不同于宮里的味道。她本想讓貼身伺候的小丫鬟一同前去，怎知那丫鬟才聽說要出門，便立刻捂著肚子直嚷不適，模樣甚是可憐。

    相思撇撇嘴，只得作罷，隨口安慰幾句，轉(zhuǎn)頭喚上盛寧，一道出了門。

    清晨的龍脊郡氤氳著薄霧，微風(fēng)里透著草木灰氣。青石板巷里，隔夜的露水尚未干透，踩上去濕漉漉的，帶著些許涼意。

    相思甫一踏出宅邸，喧囂便如潮水般撲面而來——仿佛揭開蒸籠的蓋子，騰起的盡是市井煙火氣，酸甜苦辣，熙熙攘攘。她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處處都是新奇，處處都是未曾見過的光景。

    街道兩旁擺滿了各色攤子，賣的皆是她從未見過的物件兒——有竹匾里曬著的紫梗藤和雞血藤，藥香中混著絲絲霉氣；也有赤足僚女挑著竹篾筐緩步走過，筐里新采的雞樅菌沾著紅土，繡花胸衣上的幾何紋浸了汗，色澤艷麗，比起漢家女子的羅裙更添幾分野性之美。

    “小夫人小心！”盛寧忽地伸手，輕輕扯住相思衣袖。

    相思低頭一瞧，才發(fā)覺自己差點(diǎn)撞上路旁支著的鐵釜。那釜中正煮著五色糯米飯，米香蒸騰，氤氳著芭蕉葉的清苦。旁邊的赤膊漢子正用木槌捶打糍粑，石臼里雪白的糯米被捶得軟糯粘稠，扯出銀絲似的長線。

    相思看得新鮮，嗅著甜香，忍不住駐足，盛寧見她興致盎然，便爽快地付了錢，一人捧著一包，邊走邊吃，順帶還給周述也買了些。糍粑軟軟的，帶著淡淡的芭蕉葉香，配上黃糖碎末，甜而不膩，咬一口滿嘴生香。

    兩人正吃著，前方忽然爆出一陣喝罵聲。

    “你個(gè)玀獠崽子，也配占這地界？”只見一個(gè)綢衫漢商一腳踢翻地上的竹簍，簍中青殼山蟹頓時(shí)滾了一地，橫行亂爬，幾只已被踩得稀爛。

    被推搡的僚人少年不過十四五歲，身形削瘦，靛藍(lán)包頭散了一半，露出額前一縷濕漉漉的碎發(fā)。少年一言不發(fā)，緊咬著牙，眼中透著一股倔勁兒。

    街邊幾個(gè)漢家童子興奮地舉著竹馬繞著圈兒，拖著調(diào)子唱：“獠子獠，住山坳，討個(gè)婆娘穿草袍……”

    相思碰了碰身邊的盛寧，盛寧會意，忽然探出手，兩枚碎銀穩(wěn)穩(wěn)落在翻倒的竹簍邊，對那幾個(gè)漢商趾高氣昂地說：“這簍蟹子，我家后廚要了。余下的銀錢，就當(dāng)賠你家鞋面繡線?！?/br>
    漢商瞇眼打量來人，瞥見盛寧腰間懸的制式佩刀分明是軍器監(jiān)鑄造，到嘴的辱罵生生轉(zhuǎn)作訕笑：“夫人大爺仁厚，只是這些玀獠崽子……”話音未落，又一粒碎銀砸在青石板上，滴溜溜轉(zhuǎn)到他靴尖前。

    “夠不夠？夠了就趕緊滾！”盛寧上前半步，牛皮靴底碾住那枚銀角子，生生將青石板碾出道白痕。

    漢商們交換個(gè)眼色，彎著腰撿起那些碎銀子罵罵咧咧地跑了。

    相思俯身去扶那少年，又掏出一塊兒銀子遞給他：“這是給你的?！?/br>
    少年沾著泥的手掌在衣擺蹭了又蹭，才敢接過，他仰起的臉龐像新劈開的黑檀木，泛著層薄釉似的汗光，眼尾斜飛入鬢，眸光雖然倔強(qiáng)卻仿佛山泉水十分清亮。讓相思一瞬間想起了周述。

    少年站起身，小心翼翼抬眼看著相思，盛寧已經(jīng)提起了那些竹簍子，笑著和相思說：“小夫人，這蟹子真實(shí)成，晚上咱們吃蟹宴吧?！?/br>
    相思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回身又對那小少年說：“那我們先走了，再會?！?/br>
    小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咕噥著用不算流利的漢語道了聲“夫人慢走”也轉(zhuǎn)身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相思好奇地問道：“他們不是漢人？”

    盛寧解釋說：“不是，他們是當(dāng)?shù)氐牧湃耍≡谏侥沁叺恼永?，和漢人不在一塊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