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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相思曲在線閱讀 - (31)歡然

(31)歡然

    皇長子許安平與崔家女崔令儀的婚事,正按著宮中既定的禮制,一步步籌備著。

    崔家雖稱不上世代簪纓,但崔令儀的父兄在朝堂之上頗有建樹,等到了崔景玄自身,才學(xué)不凡,仕途平坦,讓崔家在這風(fēng)云詭譎的世道里更加站穩(wěn)了腳跟,成為能與傳統(tǒng)世家大族對抗得新貴族。

    然而誰都未曾想到,皇帝最為看重的皇長子,最終竟會迎娶一位新世家之女為正妃。朝堂之上人言紛紛,或道帝后青睞,或說崔家深得信重,亦有冷眼旁觀者,說著風(fēng)涼話,道這婚禮只不過是一場不容違逆的權(quán)衡。

    朱漆宮門次第洞開,禮樂聲裹著沉香屑飄過九重宮闕。八寶金頂鳳輦碾過朱雀大街時,檐角銅鈴正撞碎暮春最后一片柳絮。崔家宅邸前新漆的楹聯(lián)尚在日光下泛著金粉,那“天作之合”四個字仿佛蘸著朝露寫的,轉(zhuǎn)眼就要被暮色吞了去。

    待新人入宮,殿上金燈高懸,紅紗帳暖,滿朝命婦列席,衣香鬢影,瓊漿滿溢。

    相思隨周述前來賀喜,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那一身鳳冠霞帔的崔令儀,雍容端莊,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蜀錦翟衣下擺繡著百子千孫圖,針腳密得透不過氣,好像是要把令儀后半輩子都縫進(jìn)了這團(tuán)錦繡里。她素日里最愛笑,言語間自帶幾分靈動俏皮,如今卻被錦繡和金銀壓得沉默無聲,唯余垂眸靜立,仿佛連靈魂都被這繁文縟節(jié)拘住。

    許安平站在她身側(cè),面上笑意像是凍在冰面上的月光,明晃晃的晃人眼,底下卻是黑沉沉的寒。

    即便是在帝后面前,他也敷衍而不耐,轉(zhuǎn)向崔令儀時,更是只有冷漠與不屑,仿佛她只是隨時可以棄置的擺設(shè)。

    相思收回視線,心中微微嘆息,忽然肩膀被人輕輕一拍。回眸間,許安宗正笑吟吟地立在身后,語帶揶揄:“喚你你都不應(yīng),倒是看得入神。怎么,羨慕了?又不是還沒嫁人?!?/br>
    相思被他這一句激得回神,心頭卻有些不是滋味。她垂眸思索片刻,終是忍不住低聲道:“叁哥,你真的……”

    “今日乃大哥大婚,莫要胡言亂語?!痹S安宗截口打斷,仍舊笑著,但語氣已是不容置喙。

    相思知他不愿多談,只得端起酒杯輕抿一口,借此掩去心頭的郁結(jié)。

    這廂,崔景玄緩步而來,目光平靜,氣度端方,與許安宗、相思、周述寒暄問好。

    許安宗抬手舉杯,笑道:“今日可要恭喜崔大人了,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崔景玄聞言,微微頷首,淡笑回應(yīng):“豈敢豈敢,不過是小妹得帝后青睞,叁生之幸?!?/br>
    相思聽著他口中這般謙詞,心里卻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崔景玄素來是個光風(fēng)霽月的謙謙君子,如今卻也不得不在這場婚宴里,說著這般虛偽客套的話。

    世事無常,最難料的不過人心,縱然珠簾繡戶、錦繡華服,也掩不住這門親事里的各懷心思??v使紅燭高燒,終究還是一場冷寂的喜宴。

    誰都看得出來,崔令儀不愿嫁,許安平也不愿娶。

    崔景玄與周述寒暄數(shù)句,話及邕州之行,言辭間不乏贊許之意。

    周述卻只是淡淡一笑,舉杯飲盡。他仰頸飲盡的姿態(tài)像極沙場收刀入鞘,酒液滑過喉結(jié)的弧度都帶著金戈鐵馬的余韻。

    相思看著眼前一片熱鬧的景象,心中卻生出些許寒意,仿佛這煌煌燈火下,皆是冷意森森。她輕嘆一聲,轉(zhuǎn)身對連珠道:“陪我出去走走,御花園里散散心?!?/br>
    宮中張燈結(jié)彩,朱紅燈籠高懸,明明喜氣洋洋,卻在夜色里透出幾分詭譎不明。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燈火仿若漂浮在半空的冥燈,雖璀璨,卻無半點(diǎn)溫度。連珠緊跟其后,時不時低聲提醒她腳下小心,而相思的心思卻飄得遠(yuǎn)了。

    正走著,忽聽前方假山之后,傳來一陣極輕的啜泣聲。那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似是竭力隱忍,卻還是泄露了一絲悲戚。相思蹙眉,停下腳步,循聲望去,朗聲道:“是誰在那里?”

    沒有回響,唯有哭聲戛然而止。

    連珠一見這情形,當(dāng)即擋在相思身前,揚(yáng)聲喝道:“公主問話呢!大膽奴才,還不快出來!”

    話音剛落,假山之后,果然蹣跚走出一道身影。借著宮燈微光,相思定睛一看,不由微微一怔——竟是許安平身邊伺候的歡然。他雙眼通紅,神情慌亂,步履間透著幾分踉蹌,一見相思,立刻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公主恕罪?!?/br>
    相思皺了皺眉,沉聲問:“你怎么不在大哥身邊伺候?躲在這里哭什么?”

    歡然垂著頭,語氣啞得厲害:“奴才這就去伺候?!?/br>
    他說著,匆忙起身,動作卻有些慌亂,竟不慎從懷里掉出一樣?xùn)|西。那物件在地上滾了滾,微微泛著冷光,相思低頭一看,竟是一面殘缺的小鏡子,裂口處斷痕不整,似是生生折斷。

    歡然臉色一白,忙不迭地將那半面鏡子抓起,重新揣入懷中,又磕了個頭,便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跑了。

    相思望著他的背影,心里隱隱覺得奇怪,卻也沒細(xì)想,隨口對連珠道:“他一個大男人,怎么還隨身帶著鏡子?而且,還是半面鏡子……”

    “因為那可能是他心上人送的?!?/br>
    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略帶些漫不經(jīng)心。

    相思猛地一驚,扭頭望去,才發(fā)現(xiàn)周述竟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后,正抱臂倚在朱欄邊,月色下,目光深幽。

    相思一愣,詫異道:“你怎么來了?不是還在和崔大人他們聊天嗎?”

    周述微微一挑眉,聲音悠然:“一直跟著你,大晚上的,怕你一時興起,掉湖里摔著。”

    相思?xì)鈵赖靥饒F(tuán)扇,在周述身上輕輕拍了兩下,語帶不滿:“我還以為你也要推杯換盞,許久不回呢?!彼捯衾锕蹪n的刺,眼波卻比春水還軟。

    周述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袖,懶懶道:“那有什么意思?”

    相思挑眉,反問道:“那你覺得什么才有意思?”

    周述唇角微微一揚(yáng),語調(diào)隨意,卻透著幾分打趣:“聽公主聒噪,好一些。”

    相思不滿地嘟起嘴,側(cè)目睨了他一眼,見他今日興致頗高,便不再計較,只是將方才的事說與他聽:“你剛才說什么呢?心上人?”

    “嗯,歡然的心上人?!敝苁鲭S口答道,神色平靜。

    相思聞言,不禁皺起眉,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可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在宮里看見歡然,也沒見他和哪個宮女親近啊……”

    “又不一定是宮女?!敝苁鲅普T地提點(diǎn)她往別處想。

    相思腳步一頓,站在原地,狐疑地看向周述:“可他是男生啊。”

    周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著:“他也不算是個男人了。”

    相思心里猛地一跳,頓時瞪大了眼睛,連忙用團(tuán)扇遮住因驚訝而微張的嘴:“你是說……你是說……”

    周述斜睨著她:“我什么也沒說?!闭f罷,他隨意邁步進(jìn)了涼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揉著太陽xue。

    但相思哪肯就此罷休,她幾步追上去,在他身邊坐下,忍不住繼續(xù)追問:“那你是說,他……他喜歡的是個男人?那、那個男人也在宮里嗎?”

    周述看著她眼底一片困惑,嘆了口氣,搖搖頭,拉住她的手,順勢將她帶到自己膝上。相思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他輕輕一攬,唇上驟然一暖。

    這個吻裹著西涼葡萄酒的澀,混著他袖口沾染的龍涎香。相思恍惚看見自己金絲繡的披帛飄落在地,化作纏住兩人的紅線。

    他的吻溫柔而繾綣,輾轉(zhuǎn)廝磨了許久,待周述松開時,她鬢邊珍珠鈿花早歪了,像被風(fēng)雨打落的玉蘭:“你覺得呢?他能輕易出宮嗎?你不是和我說,你大哥很喜歡讓他伺候,幾乎片刻不離身嗎?”

    相思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整個人仿佛呆住了一般,倒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怔怔地看著周述。

    周述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低笑幾聲,在宮中,他對她向來體貼,比在宮外親近不少,或許是在這重重宮墻之下,人反倒更容易生出依賴。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鬢發(fā),半是揶揄,半是無奈:“不至于吧,除了你不明白,大家都看得出來。”

    相思好半晌沒回過神,心里頭卻越發(fā)替崔令儀不值,悶悶道:“那令儀就更不該嫁給大哥了?!?/br>
    周述輕嘆,聲音帶著些意味不明的溫淡,拇指拭過她唇角胭脂:“事已至此,你又能說什么呢?”

    相思撇撇嘴,想起方才崔景玄的模樣,仍是憤憤不平:“方才瞧著崔公子言笑晏晏,自己的妹子嫁給了這樣一個人,他還笑得出來?!?/br>
    周述慢條斯理地說著:“崔大人可能是覺得自己沒能成為駙馬,有些遺憾吧。”

    相思一聽,頓時氣惱地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道:“你干嘛又這么說?我從來沒想過讓他做駙馬,你總是要提。”

    周述見她真有些生氣,沉默了一瞬,難得放軟了聲音,眉宇間常年籠著的霜色倏然化開,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好,是我錯了,以后我不會再提了?!?/br>
    相思瞧著他這般低聲下氣的模樣,氣倒是消了幾分,嗔道:“你要是再說怎么辦?”

    周述想了想,神色一本正經(jīng):“我背你去爬泰山。”

    相思這才滿意,笑嘻嘻地勾住他的頸子,聲音溫軟而含著些許嬌嗔:“我不想你只背著我,最好是還有個小娃娃?!彼鋈晃兆∷氖?,輕輕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低低地問:“我什么時候才能有孩子呢?你瞧,周迢的新妾都懷孕了,可我們在一起一年了,還是沒有……”

    周述垂眸,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指腹輕輕揉了揉她的手指,語氣平穩(wěn)而溫和:“不用著急。”

    可相思到底還是有些失落,輕聲道:“是不是我身體不好?”

    周述握緊她的手,耐心地說道:“太醫(yī)說了,你身體很好,沒什么問題,不要胡思亂想。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放寬心態(tài),順其自然?!?/br>
    相思沉默了一瞬,目光微微暗了下去,輕輕呢喃:“姑母當(dāng)年嫁給姑父,也是一直沒有子嗣,后來姑父便以此為由納了許多妾室……最后,姑母和姑父便漸漸疏遠(yuǎn)了。一國公主也免不了婚姻不睦?!?/br>
    周述靜靜地望著她,語氣沉穩(wěn)而鄭重:“我不會?!?/br>
    相思怔了怔,心中酸澀的情緒被他的承諾沖淡了幾分,緩緩埋進(jìn)他的懷里,不再言語。

    周述低下頭,輕輕摩挲著她的下巴,指尖慢慢滑向她的胸口,揉了幾下,溫?zé)岬拇劫N了上去,帶著幾分纏綿的安撫,含糊地喚道:“相思……”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像是一種鄭重的認(rèn)定,又像是某種無聲的誓言。她臉頰微紅,聲音柔柔地應(yīng)了一聲:“我在?!?/br>
    周述輕輕一笑,淺淡的笑意浮在唇邊,唯獨(dú)那雙眼睛里,滿滿的,都是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