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人民都知道，提起上海，就想到南京路。提起南京路，那第一塊牌子必然是在南京路路口的大興百貨。

    論資歷，論名氣，論銷售額，大興是當(dāng)之無愧的全國第一，上海名牌中的“上海名牌”。

    師父居然要去一棟還沒有蓋好，鬼知道是個什么樣子的新百貨公司……哪怕是去當(dāng)總經(jīng)理也夠讓人想不通了。

    “我聽說……那是外國人開的百貨公司?！?/br>
    賀敏敏小心翼翼地問。

    “是，伊氏堂，日本人開的。”

    季永紅放下杯子，“我今天是來辦理辭職手續(xù)的。敏敏，我要去日本了。”

    “去日本？”

    賀敏敏覺得師父今天就像是禮拜天日本飛機奇襲美國珍珠港，一個接一個扔下來的炸彈都把她都炸懵了。

    “去日本培訓(xùn)半年，明年六月百貨公司開幕前再回上海?！?/br>
    出任中方總經(jīng)理。

    “那你的愛人和孩子怎么辦？”

    賀敏敏記得師父的女兒比杰杰大幾歲，正是要升初中的關(guān)鍵時期。

    “我們離婚了，孩子他帶著，我放心的?！?/br>
    季永紅微微蹙起眉頭，擺明不想多說。

    賀敏敏啞口無言。

    她記得師父的先生是個很溫柔的男人。說話輕聲細(xì)語，會結(jié)絨線，會修家具，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除了不會生孩子，樣樣件件拿得出手。要是上海灘哪天評比“男德標(biāo)兵”，這位先生一定榮登榜首。

    這么好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師父說不要就不要了？

    “可是……”

    “敏敏，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在這里‘可是’‘但是’了。我會想想自己的前途到底在哪里。”

    季永紅語重心長，話里有話。

    賀敏敏被她問住了，自己的前途在哪里？除了在大興百貨還會在哪里？

    她的目標(biāo)從來都沒有變過，就是沿著師父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師父是她的燈塔，茫茫大海上的指路人。

    可是現(xiàn)在她的目標(biāo)，她的“燈塔”長了腳，跑到小日本的地盤上去了。

    賀敏敏回想起當(dāng)初上面提出要在北方設(shè)立大興百貨分公司，師父主動請纓前去開拓華北市場。江南水鄉(xiāng)出生的小女人，戴著頭盔跑工地，冒著嚴(yán)寒跑工廠，這份氣魄有幾個男人能做到？

    男人不要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難道也不要了么？

    “敏敏，聽說你最近在爭取福利房？”

    賀敏敏點點頭。

    “你覺得……單位在分配房子這點上做的怎么樣，公平么？或者說，有你以為的那樣公平么？”

    這問題就像一顆子彈擊中了賀敏敏的心臟，尤其是在剛剛經(jīng)歷過了姜科長所謂的“考察”后。

    看著賀敏敏蒼白的臉，季永紅微微搖了搖頭。

    “其實伊氏堂在三年前就跟我聯(lián)系過了。當(dāng)時他們剛獲得政府批文，要在淮海路上建造建國后上海第一家外資百貨。他們接觸我，提出讓我出任中方經(jīng)理，待遇和權(quán)限都按照日本本社同樣職位的標(biāo)準(zhǔn)。

    “我拒絕了，那個時候北方分公司也在籌備之中。我一心以為那邊會是我職業(yè)的轉(zhuǎn)折點?！?/br>
    這些話，季永紅從來沒有跟賀敏敏說過。

    “敏敏你知道么，我也是出去獨當(dāng)一面之后，才曉得原來大興這座‘百年老店’早就千瘡百孔，腐朽不堪了。在上海的時候，雖然覺得集團(tuán)內(nèi)部機構(gòu)疊床架屋，人浮于事，管理混亂。有些樓層一天下來，進(jìn)來的客戶還沒有售貨員多。但是到了北方，我才真的大開眼界?！?/br>
    季永紅冷哼一聲，“我剛下火車，人還沒到公司，紙條已經(jīng)收了一堆，都是來介紹工作的。這個人的姑姑，那個人的閨女，恨不得一個柜臺給我塞八個營業(yè)員。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供應(yīng)商，根本是連營業(yè)執(zhí)照都沒有的小作坊，通過各種渠道打通上下關(guān)節(jié)，竟也能給大興供貨了?！?/br>
    新公司還在裝修，一件貨都沒賣出去，扯爛污的事情倒是一樁接著一樁。

    “行賄送禮算什么？我到公司第一天，一開辦公室的門，就見到一個一米八的棒小伙兒站在里頭。那臉蛋像極了唐國強。尤其是眼睛，水汪汪的，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找來。”

    季永紅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聽說我單身赴任，特意給我找的‘男蜜’呢?！?/br>
    賀敏敏啞然。

    “我撐了一年，越干越無力。打了不知道多少份報告回總公司，說這樣行不通。上面卻只說讓我耐心考察，深入了解，和當(dāng)?shù)氐恼畽C關(guān)和各部門單位打成一片。還說讓我以大局為重，要考慮到整個集團(tuán)的利益。都是官話、套話。”

    季永紅嗤笑一聲，“我后來想明白了，就是一個‘拖字訣’。正式開業(yè)之后，萬一出現(xiàn)什么問題，我就是唯一的責(zé)任人。

    “我和莊總他們這些念過大學(xué)的‘干部’不一樣。我沒有人脈關(guān)系，也沒有后臺，我的師父已經(jīng)過世。在大興，我孤立無援。”

    “與其到時候被莫名奇妙扣一口黑鍋，被要求‘提前退休’，落個晚節(jié)不保，倒不如主動離開?！?/br>
    季永紅走到賀敏敏身前，低下頭看她。

    “而且，敏敏你不好奇么？英國的利伯緹百貨，法國的樂蓬馬歇，你不想去外面看看么？”

    大興百貨是無可爭議的中國第一百貨，可世界不止中國一個國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