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以青用簡短的三言兩語說清了何佳鈺和李鳴這段故事的過往與結(jié)局。

    他之所以這樣了解整個事件，是因為何佳鈺的mama珍姐也在小夜樓工作。珍姐和林母一樣，她也是這個會所的小姐之一，靠出賣色相和rou體賺錢糊口。

    命運的因果是一個循環(huán)，何佳鈺的人生被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赜∩夏篙叺暮圹E，無法掙脫。

    一直烏沉沉的天終于被密集豆大的水滴刺破，四分五裂地鋪落到整個囚牢一般的城市里，變成若有若無的霧幕。

    果然如林素純剛剛預(yù)想的那樣，下雨了。正在開車，視線受阻的樊以青打開了雨刮，規(guī)律的刮擦聲和雨滴快速墜落聲頓時將車?yán)镉行┕之惖陌察o擠了出來。

    樊以青看了一眼那個坐在副駕駛，和何佳鈺幾乎同樣命運的女孩。自打他說完那些，林素純乖乖點頭應(yīng)下之后，便沒再說話。

    她抱著書包，將頭靠在車窗上，眼睫偶爾輕眨幾下。落滿雨滴的玻璃倒映在那片薄薄的臉頰上，像有眼淚止不住地劃過。

    短暫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樊以青，在腦海里重復(fù)了一遍那個畫面后，有一瞬間的恍惚，他以為林素純哭了。

    他從來沒有見林素純哭過。哪怕她遇上的這一串帶著連鎖效應(yīng)的糟心事已然將她整個平靜的人生徹底摧毀，她也從未因此流露出一絲委屈或是流下一滴眼淚。

    頓時變得很慌亂的他，又一次轉(zhuǎn)過頭來。在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片虛影之后，才輕輕地松了口氣，好像這樣就能把那股無可奈何吐出來一般。

    林素純察覺到了樊以青有些奇怪的舉動，想事想得有點發(fā)困的她側(cè)過臉，表情迷茫地問他：“怎么了？”

    這副總在和世界斷聯(lián)的模樣讓樊以青更加看不出她現(xiàn)在的情緒了，他有些掩飾地?fù)蠐夏?，說：“沒什么。”

    類似的情景和對話也曾發(fā)生過，在今年的三月，樊以青第一次來接的林素純的時候。

    她一上車，樊以青便觀察到她掛在臉上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所以輕聲問道：“怎么了？”

    那會的林素純，沒被徹底磨去脾氣，也不太會偽裝。哪怕是感覺到了樊以青對自己的友善，但因為他的身份，她朝向他的眉眼間還藏著些許讓人不易接近的冷淡。

    林素純在說完“沒什么”以后，徑自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沒過一會，她又忍不住扭回頭來，問身邊正在開車的男人：“江先生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現(xiàn)在的樊以青只有聽從命令的份兒，他回答道：“他只是讓我每個月二號來接你去小夜樓，其他的什么都沒說?！?/br>
    林素純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她知道，即便是從樊以青這里問出了江先生的目的，她也不能改變什么，只能被迫接受。

    因為她才自由了幾天的命運，又一次不受控地被別人輕巧地攥在了手里。

    林母死后，那幾位上門討要的債主的幾萬塊錢，在和辛恒睡過幾次以后，林素純便很快還上了。

    她本以為，把這些錢還完就萬事大吉，自此可以無拘無束地生活下去，殊不知后面還有更大的變故在等她。

    這個寒冬，隨著大洋彼岸另一個人生命的終結(jié)，多年的惡果宛如一場吞噬一切的凍雨，將她困在了長久的雨季之中。

    時間因為回憶，繼續(xù)向后倒退。那是二月初的除夕夜，獨自在家，正準(zhǔn)備吃年夜飯的林素純，被三個突然開門闖進(jìn)來的男人帶上了一輛黑車。

    樊以青是他們?nèi)齻€其中之一，他和林素純一同坐在車的后座。盡管對林素純沒有認(rèn)出自己有一點失落，但他還是語氣和善地同一直緊緊握著手機的女孩解釋道：“你別害怕…我們沒有惡意，是我們老板想見你?！?/br>
    樊以青所說的老板，就是小夜樓的老板江先生。

    在隔壁紅燈區(qū)盡頭，佇立的那棟紅色小樓的頂層，別有用心的江先生與不明所以的林素純，隔著一張紅木茶桌，相對而坐。

    年近四十的男人臉上籠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病氣，他靜靜地盯著林素純，這個在他無聲無息的監(jiān)視下慢慢長大的小孩，也在望著他。

    她的臉與她母親真的很像，第一眼看過去，竟讓人覺得她和十七歲的林汀沒什么區(qū)別。

    靜默片刻，江先生輕輕咳嗽了幾聲，而后慢條斯理地對林素純說，她的母親林汀，之前在澳城欠了他兩百萬的賭債。

    林素純這才輕眨了一下眼睛，林母去澳城，她記得。在第一次帶客人回家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林母就跟她說工作的地方體諒老員工，要帶她們?nèi)グ某峭鎺滋欤?/br>
    大概去了四五天就回來了，林母還給林素純帶了幾個蛋撻造型的小杯子作為伴手禮。再往后的日子一如既往，這段平淡的記憶溶入瑣碎的生活中，直到現(xiàn)在這種特定的時刻才會被提及。

    林素純沒有想到那次澳城之旅的結(jié)局是欠債兩百萬。她望著桌面上那張帶有林母名字和手印的借據(jù)，感覺熟悉又陌生，手心變得冰涼。這對于還是高中生的她而言，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串?dāng)?shù)字。

    因為年紀(jì)小，總是被坑的她，試圖想要借助自己現(xiàn)今了解的知識來證明自己并沒有義務(wù)承擔(dān)這些，然而江先生聽完她幼稚的話語后，卻輕笑著告訴她，沒有用的。

    直接報警或是打官司，怎樣都沒有用的。只手遮天的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壓迫向來都是不講法則與道理，只隨自己心意。

    更何況像林素純這樣什么都沒有的小朋友，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一只可以逗弄的漂亮小寵物。

    他們隨意地決定她的福禍生死，但她沒有一點反抗的可能。只能遵循因果，繼承母親殘留的命運，繼續(xù)接替她贖罪。

    見林素純看著自己，沉默了下來，江先生再次開口。比起告知，帶著審視目光的他，更像是作為一位主人在下達(dá)最初的指令，他很寬容地要求林素純，只需要每月還一定數(shù)額的債務(wù)，直到三年徹底還完這筆錢。

    其實已經(jīng)身處其中的林素純完全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但她還在思考有沒有別的可能性。

    方才被帶來的很匆忙，林素純的睡衣外面只套了一件羽絨服，進(jìn)門前還被搜身拿走了手機和鑰匙。

    再看眼前，幾乎空蕩蕩的茶桌上僅有兩個精巧的小茶杯，也做不了工具。而這里，雖然看起來只有他們兩個人，但門外面站了一排小夜樓的打手，沒有可以逃走的機會。

    每想到一種沒辦法實施的可能性，林素純的心就會跟著涼三分。在這寒冷的冬天里，她的心緒逐漸結(jié)成一片久久化不開凍霜。

    直到最后，明白自己真的是孤立無援的她，終于低垂了眼睫，被逼著答應(yīng)了下來。

    像是預(yù)料到一樣，在林素純答應(yīng)后，門被敲了三聲。緊接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把裝著林素純所有證件的袋子放在了江先生的桌子上。

    那個林素純非常熟悉的碎花袋子被江先生當(dāng)著她本人的面，放進(jìn)一旁的抽屜柜里。

    就這樣斷了林素純逃跑的后路，江先生便沒有再為難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孩，讓她簽字據(jù)按手印，便又派人送她回去了。

    看著林素純連背影都和林汀有些相似的模樣，江先生忽然有了一種報復(fù)后的快意。這種久違的感覺讓他不禁又咳嗽了幾聲，而后才緩緩閉眼靠在椅背上，像是累了一般。

    林素純再被送回家時，沒來得及關(guān)的電視機正在放難忘今宵，桌上的那碗走時還熱氣騰騰的小餛飩也早已涼透。

    突遭變故，腦子已經(jīng)一片空白的她，終于在這熟悉環(huán)境里緩緩地卸下了力氣，癱靠到沙發(fā)上。胸口間郁結(jié)的悶沉隨著松懈下來的姿態(tài)陡然上浮，引得鼻尖泛起陣陣酸澀。

    帶進(jìn)門的一身寒氣還未在喧鬧的客廳里消散，她吸了吸鼻子，用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不知道第幾次按開重新拿回的手機。上面五彩斑斕的屏幕依舊安靜，沒有來電短信，也沒有微信消息。

    明明對這個結(jié)果毫不意外，但她還是有些失落地放下手機，不再去看。

    新的一年又到來了，這次只剩了林素純一個人。

    外面的鞭炮爆竹聲此起彼伏和電視里發(fā)出的團(tuán)圓響聲重迭在一起，顯得獨自坐在餐桌前的女孩更加形單影只。

    什么都不愿去想的她，非常艱難地塞下了那碗糊成一團(tuán)的小餛飩?；蛟S是因為吃得有點急了，所以總覺得噎到了似的，在嗓子里哽著。

    像有一塊吐不出的軟冰，隨著喉嚨間的溫度緩慢融化，一滴滴落在心間那團(tuán)冰霜之上。

    但她什么也沒做，就是垂眸有些疲憊地坐在空碗的旁邊，待到感覺好受了些，才抿著嘴看向不斷亮起的窗欄。

    看了一會，她小聲對自己說：“新年快樂！”

    希望新的一年快樂?；蛟S是想到了以后的日子不會太好過，所以她只好借此祝自己能夠快樂。

    只可惜林素純這個人一向倒霉，許的愿望并沒有被誰聽到。三月，這才是第一個月，她就沒有賺到規(guī)定的還款數(shù)額。

    恰好江先生又給她打電話說要見一面，這讓她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還沒湊夠錢這件事。

    林素純對身邊這個第二次見面的娃娃臉男人的名字不太熟悉，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樊以青，見他扭頭看自己后，她才又聲音低低地問：“你們那里，如果沒有及時還錢會怎么樣？”

    樊以青能聽懂她話里的意思，于是反問道：“還差多少？”

    沒想到會他會這么問的林素純愣了愣，下意識地說出那個怎么也沒湊上的數(shù)字。樊以青聽后點點頭，和他想得差不多。

    自從再次和林素純相遇，樊以青便調(diào)查了一些有關(guān)她的事情。

    林素純的母親林汀，17歲時來到西街，在小診所生下了她，曾是小夜樓的小姐，現(xiàn)已去世，而她的生父不詳。現(xiàn)在的她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還在上高中，成績不錯，在班里總是默默無聞的，少有朋友。

    這些都是明面上能查到的東西，如果再往深里查，那便是小夜樓內(nèi)部人員才能知道的內(nèi)容了。

    因為母親的關(guān)系，林素純的身上背負(fù)著巨額債務(wù)，所以她陰差陽錯地借用了林母在【H】上的內(nèi)測賬號，在上面靠出賣自己的rou體還債。

    【H】是小夜樓近一年來新衍生的一個性交易線上平臺，在上面出賣色相和rou體的男女都是由小夜樓精心挑選和百分之百控制的。

    這些人不同于小夜樓其他的性工作者，他們的主要服務(wù)群體是林素純學(xué)校里的那群富家子弟。

    已經(jīng)在小夜樓里混得如魚得水的樊以青，有不少人脈，所以他能夠從后臺直接看到林素純賬號，也能看到她極其慘淡的行情。

    趁著前方暫時堵車，樊以青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終于加上了林素純的微信。

    瞅了瞅那個熟悉的小云朵頭像，他心里已有計劃，所以趁著林素純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輕巧地將她的手機從那只小手里抽了出來。

    一只手轉(zhuǎn)賬，一只手點接受。迅速做完這兩件事，樊以青就把手機還給了正要湊過來，看他在干什么的林素純，同時還沖她咧嘴笑了笑。

    樊以青轉(zhuǎn)賬的數(shù)額，完全能夠幫林素純還完這個月的債務(wù)，還有多出來的那一大部分，可以讓她用于日常的開銷。

    他看著反應(yīng)有點鈍鈍的林素純，握著手機看了一會，似是在想什么。然后她轉(zhuǎn)向自己的臉上表情很是復(fù)雜，有一些了然，又有一些窘迫，她輕輕地說：“用不了這么多…”

    而后，她又問道：“明天下午放學(xué)以后可以嗎？那個時候我比較有空?！?/br>
    她把他當(dāng)作了嫖客。

    聽到林素純的詢問，樊以青那張總是笑瞇瞇的娃娃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那種很是勉強的笑意。他低落地吐了口氣，聲音干澀地喃喃：“林素純，咱們之前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