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璿看著被水滴暈開的棉衫，意識到這是她來島上的第一場雨。

    雨滴落在肩膀上的感覺很重，一秒、兩秒過去，她慢慢看著地面由灰轉(zhuǎn)黑，大雨以她沒想過的速度籠罩島嶼。

    雖然凱哥剛剛提醒過觀眾，欲欣賞火舞的旅客麻煩穿戴雨衣，但鮮少有人照做。畢竟雨傘更廣為人使用，部分民眾稀稀落落待在后頭靜待。

    觀眾席一下變得很空，溫璿寬大的雨衣帽沿微微蓋住額頭，眼角能見到模糊的黃光，她往eva的方向看去，在地?zé)艉吐窡粽找拢逦梢娐湓趀va身上彈花的雨滴。

    她不知道下雨對火的影響大不大，但可想而知穿著短背心和短裙淋雨肯定不好受，還得在溼滑的場地穩(wěn)住重心，以外行的角度來看就感覺疊了重重buff。

    這瞬間，溫璿見對方踉蹌，擔(dān)憂對方的心情勝過場域限制，她穿過安全角錐區(qū)，問道：「現(xiàn)在下雨你確定你還要表演嗎？」

    eva一邊倒油，一邊拿著有噴嘴的瓶身檢視，并灌入液體，不慌不忙地表示：「小事一樁，我在更大場的雨表演過?！?/br>
    她不是要對方做比較，看見eva游刃有馀、不當(dāng)一回事，溫璿眉頭立刻皺起：「你真的不用喊暫停嗎？晚點表演也好啊，我怕雨太大，待會場地溼滑——」

    「沒事，相信我?！筫va抬眼對上溫璿的目光：「我不會讓你擔(dān)心我。」

    聽見對方說的不是「不用擔(dān)心我」而是更上一層自信的肯定，溫璿動了動臉部肌rou，猶豫三秒才吭上半聲：「那你等下一定要小心喔?！?/br>
    eva的指尖全是道具用油，只能用指節(jié)搔了搔對方臉頰，笑著讓她回觀眾席等自己表演。

    她確認完待會點火用的道具都在身側(cè)，一個不落時，滿足又略帶點緊張地抬頭看向觀眾區(qū)。

    她很享受表演開始之前的這一刻，腎上腺素和激素作用，心跳比平時快一些，指尖微微酥麻地蠢蠢欲動，她靜得能感受所有一切，將觀眾席此起彼落的討論和聲量屏除之外。

    今天特別隆重。eva想到當(dāng)她表演結(jié)束，她要拿著花、帶著溫璿到附近的沿堤散步。那時她會給她正式的告白和擁抱?；蛟S時候還早，可以數(shù)著星星，認真規(guī)劃將來什么打算。

    她在南邊租著一套房，分租房客不久前搬遷了，若溫璿是南部人，還能接下來一起生活，延續(xù)在這邊的日子，烤烤蛋糕、窩在電腦前看影集，偶爾逛街買點小廢物回家里佈置。

    她想起第一次一起出游買小捲，對方興高采烈掛在褲頭的模樣，覺得這些日子好近又好遠。也許她該跟溫璿借點她剪輯的影片，再播出來好好回味。

    她深呼吸睜開眼睛，看見溫璿穿著一身黃色雨衣，靜悄悄地蹙著眉盯著自己。

    之前表演，eva總是環(huán)顧四周，和所有前來的觀眾進行眼神交流。

    今天想自私一回，eva的眼神有了聚焦，淺淺淡淡拉了嘴角，和臺下觀眾敬禮。

    eva抓起地上的火扇，輕輕將一扇拋到過肩的高度，抓住中間的圓環(huán)，讓兩支扇打開的角度組成一輪圓形。

    場邊歡呼，視線里，她看見溫璿總算敞開笑容。

    eva一瞬間成了夜晚的主角。

    短裙隨著eva每一個迅速的轉(zhuǎn)身而飄動，鮮艷火焰在舞動時劃出一道道光暈，人間地面像是有流星閃過。

    音樂節(jié)奏漸快，eva將方才蓄著的力慢慢釋放，急促的舞步與激烈的火光相輝映，使表演充滿熱情與力量。

    副歌的前一句有段空拍，eva伏低身子，停下動作。跟著副歌的第一拍引爆，擺手之間靈活而強勁，扇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急速的弧線，火光披哩啪拉在空中燃燒。

    火扇在手中如同延展的火焰，她對準音樂將一把扇子拋向空中，眼神專注地跟隨著扇子的運行軌跡，甩動的頭發(fā)在空中飄蕩。扇子在空中旋轉(zhuǎn)，火光如星辰般閃爍。下一秒，她背身接住扇子，換的觀眾拍手尖叫。

    手指輕巧地調(diào)整姿勢，讓火焰再次在空中畫出一條炫目的光弧。每一次的拋接都百密無疏，卻次次令人驚詫，讓觀眾的心跳隨著她的動作而加快。

    eva邁開步伐，卻因為場地溼滑抖了一下，使她來不及對上音樂節(jié)點放連招。

    這不打緊，eva反而巧妙地運用這段空出來的拍子，和臺下觀眾來了互動式的放電對眼。

    氣氛一下子被帶的更高，eva聽著歡呼聲，這正是自己所沉迷的，將肢體放開，讓觀眾知道她非常享受這份回饋。

    感覺到原先因撐傘而遠離的觀眾們，慢慢因為表演的精彩往前多走幾步，eva淺淺地笑了聲，更篤定地將魅力炸出來。

    音樂漸快，有了剛剛踩滑的經(jīng)驗，eva馬上計算完鞋子和地板的相性，踩著步伐特別踏實。肢體迅捷而穩(wěn)健，在舞臺來回穿梭。

    似是人間煙火。

    她揮舞雙手，兩把扇子在空中交錯變化，形成花一般的圖形景象?；鸸庠谥車w騰，給觀眾帶來視覺上的震撼。

    eva的臉上洋溢熱情與專注，隨著音樂的高潮，她的動作越發(fā)迅猛奔放，將所有的能量化作舞動的火焰，盡情燃燒在夜空中。

    表演接近尾聲，eva將能量越關(guān)越小，隨著漸弱的尾音，她將扇子優(yōu)雅地合攏，扇子上幾顆火頭早已因為剛剛的激情飛舞而吹熄，零星的火光像燭火搖曳，欲語第二支舞的序語。

    eva微笑著向觀眾致意，將手里的火光吹熄，重新下臺泡油，為第二舞做前置準備。

    看完eva此刻的表現(xiàn)，溫璿簡直想打臉自己，她的表現(xiàn)好到完全不用人擔(dān)心。溫璿的心臟怦怦跳，看著心上人在眼前發(fā)光發(fā)熱，她有著說不出的驕傲，好想大聲跟全世界說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身邊的人忽地變多，住客們?nèi)驗楸硌菥识埃毸榈乜渥撆c好奇不斷，引首期盼下一支表演。

    興許舞感動了上天，天公作美，雨勢漸漸轉(zhuǎn)小，打在身上沒剩多少感覺。

    有人將雨傘收起來，大家見狀紛紛效仿，留給彼此更好的觀賞體驗。

    部分視眾拿起手機攝影，溫璿前方竄來個個頭小的青少年，手持手機蹲在地上，螢?zāi)皇卿浻爸械募t圈和紅框提示，眼里閃亮亮的，趁此刻間隙，跟朋友交換著欽佩的話。

    溫璿環(huán)視此刻轉(zhuǎn)變，不禁喟嘆eva的表演有種魔力，使人臣服且迷醉之間，只消一眼便轉(zhuǎn)不開注意。

    她起先也想拿手機錄影，后來作罷，她猜她更該珍惜親眼見見她的機會。溫璿一個眨眼的功夫，看見舞臺上對方開始起舞。

    音樂剛落，溫璿馬上就認出這首歌，是她近期喜歡的樂團，主唱聲音帶著少年感，鍵盤和吉他的編輕快，唱著少男少女的酸甜苦辣。有幾首詞曲寫進溫璿的心坎，曾經(jīng)也挑過這樂團的幾首歌作為影片剪輯的背景音樂。

    『夏天就快要結(jié)束，還來不及向你傾訴』

    主唱的聲音在清脆的鋼琴聲中悠悠敘述，eva換了另一種道具，拿著兩支短棍對點打拍，四個端點的火光時快時慢，在尾句的長音畫弧拉出花光尾巴。

    和弦跟進，音樂能量漸大，鼓聲和急促的吉他和弦訴說情感奔騰，火焰像一抹光影，與旋律相輝映。

    密密小小的雨絲在燈光的映射下，形成了一層薄紗，披在eva身上添加夢幻的氛圍?；鹧嬖谟昴浑S著揮舞而蕩漾，彷彿一場柔和的對話。

    總以為水克火，全場觀眾皆是第一次看見，雨絲是披紗、是魔幻氣氛，一絲一絲全方面籠罩舞者，如詩如畫。

    進入第二段副歌，eva有力地展開雙臂，火焰劃破空氣，以比剛剛還快的頻率在身側(cè)流轉(zhuǎn)。eva進入忘我的表演狀態(tài)，依稀聽見臺下的歡呼聲。

    鼓聲隨著音樂的進展變得越來越急促。鼓點重重地投過揚聲喇叭，透過地面震動觀眾的心弦，連續(xù)而強烈的重音，每一下鼓聲都像轟鳴，將氣氛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吉他并進，形成逐漸急促而振奮的節(jié)奏。eva的爆發(fā)緊跟在側(cè)，跟上每一次的重拍和主唱發(fā)力的歌聲，火燄流光此刻急促且?guī)в斜l(fā)性，每一下?lián)]舞和切換都使盡全力。

    吉他的重音與鼓聲的急促節(jié)奏互相交織，和弦在空中急轉(zhuǎn)，低音貝斯提速，eva對著切半音揮舞舞棍，與音樂綿密相織。

    敲動音樂的速度加快，彷彿在不斷推進，催促著每一個音符、每一個節(jié)拍都更加急切地向前邁進。

    『在突然醒來的某個下午』

    副歌最后一句，似是嘎然而止，背景的和弦全部收掉，剩主唱的少年音和幾聲清脆的鋼琴。eva轉(zhuǎn)動的雙棍風(fēng)格驟變，以揮舞的形式拉出星軌，為這段爆發(fā)的能量作收。

    eva拿起在臺下準備的備用油，此刻間奏，她收起能量大口喘氣，一邊做著緩慢的承接，一邊預(yù)備對著拍點，在地板淋去漬油，待會將它點火時就能看見地上火海。

    她拿著油針，走向安全區(qū)內(nèi)與觀眾最近的地方，張開雙臂邀請觀眾給予掌聲。特別享受這一刻，會聽到毫無保留的反饋與尖叫。

    她看見溫璿也為自己歡呼，eva跑動繞場的情緒更滿，帶動全場尖叫。

    觀眾依著安全角錐，圍了四分之三的圓形，eva走完半圈便切回舞臺前，拿起去漬油往地上繪製一條橫跨舞臺的直線，在直線的尾端，eva對著提快的音點，舉高短棍互相敲擊，帶領(lǐng)觀眾和自己打節(jié)拍。

    最間奏最后一個八拍的第一個音，eva彎身下腰點燃去漬油，地上升起熊熊火光，沿著剛剛繪製的直線緩慢延伸到另一頭，為最后一段高潮鋪陳——

    有個小朋友衝進了安全區(qū)內(nèi)。

    事情發(fā)生很快，看在溫璿眼里卻像逐幀動畫慢動作映像，不敢相信眼前所致。

    火光沿著地上繪製的直線一路燒去，照理說只會沿著繪製的直線燃燒的火勢，卻因為地面的水洼增加了表面積，使油漂浮在水面上，加大了火勢面積，整地水也跟著燃燒。一位小朋友站在旁邊，看著身邊火勢轉(zhuǎn)大。被嚇得愣在原地。

    eva見狀丟下手中的短棍，朝他飛奔過去：「快走！」

    她三步併兩步朝對方狂奔，趕在火勢蔓延到他身上前，將它擁進懷里，因為來不及煞車的慣性而跌落在地，翻滾一圈，離開正燃著大火的水坑。

    去漬油揮發(fā)的很快，水坑的大火下一秒就平息了，衣料上起火則不然，黑煙瀰漫，飄蕩在空氣中散發(fā)不安。

    eva顧不上口氣多好，吼著讓懷里的小朋友先走，咬著口腔內(nèi)側(cè)逼自己撐著。

    背上很痛，火燄扎在皮膚上的感覺，她太明白，整張背和手臂后側(cè)像有人在啃噬。將背摁在地上摩擦，隔絕空氣來滅火。

    太痛了——eva想，今晚她甚至該死地穿很少，露出大片肌膚，完全沒有衣料保護她。依稀聽到有人尖叫、人群涌動，還有音樂的背景聲還在延續(xù)。

    『夏天就快要結(jié)束』

    『她不再是你的全部——』

    該死、該死——eva咬牙在地上鑽動，怎么火還不消停呢，她伸手去撈旁邊備用的濕布，卻怎么樣都沒辦法勾到邊緣。

    隱忍著身體上的痛和熱感，她扭動著往前，企圖勾到濕布的邊緣。若拿到濕布，她就可以將它蓋在身上阻隔空氣，火勢就能消?！撍赖模趺催€是離它有段距離。每一秒都在灼燒她的身軀和意志。

    再不滅熄真的有危險。eva盡可能保持專業(yè)表演者的素養(yǎng)，用理性來面對這場突然發(fā)生的一切。

    但背后傳來的痛感加劇，她是真的快尖叫出聲——叫出來會更糟，最后一絲理智半想著，雖然已經(jīng)釀成意外，但她不想讓臺下的觀眾感受舞者的害怕。

    火不可怕——她還想告訴他們——

    有人將布蓋在自己身上。

    eva看到溫璿，整張臉已經(jīng)佈滿眼淚。

    下一秒，她夾在地板和濕布中間，用力壓緊身旁兩側(cè)，不讓空氣跑進里頭，終于感覺到背后火光漸褪。自救的同時，眼睛全盯著整張臉糊在一塊的溫璿。

    怎么用那么難看的臉看著自己，eva想開口笑話她，卻半點力氣也使不上來，想故作輕松的問話出口全變成乾咳。

    恍恍惚惚地聽到救護車鳴笛，eva有種預(yù)感，這臺車會把她載去很遠的地方。島上沒有大醫(yī)院急診，發(fā)生突變都派快艇接到本島就醫(yī)，這一回她勢必得在醫(yī)院觀察幾天。

    怎么行？eva還有花沒送，告白還沒補，她的計畫清單還沒完成——

    高頻的鳴笛聲劃破會場，救護人員下車就趕到eva身邊，初判斷傷勢問她叫什么名字、能不能走？

    名字——她還沒告訴溫璿呢。怎么覺得自己答應(yīng)她的都沒做到呢。

    「杜余方，」

    eva吃力地咬字，她真的快昏過去了，眼里是朦朦朧朧的溫璿，她還想要她不要擔(dān)心，這種傷自己常受了，要乖乖等她的消息。好想說出口，但光是聚焦視線就用盡全力。

    好像有聽到溫璿喊著「你要好好的、拜託你要好好的」

    她沒有聽得很清楚，如果沒會錯意，她想開口跟她說：「當(dāng)然沒問題?！?/br>
    她掙扎著動了動嘴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希望有好好傳遞出去。

    她中斷意識，濃煙燻黑了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