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輕輕推門進入診間。

    桌上放著等等要用的手術(shù)數(shù)據(jù)——

    一份特別標注的個案檔案。

    她翻開來看了一眼，眼底滿是疲憊，卻沒有一絲猶豫。

    這臺刀一旦落下，就不可能回到原狀。

    但她不需要別人提醒那代表什么，她自己最清楚。

    一夜沒睡，她將剛剛的咖啡一飲而盡，盡管冷掉了。

    她需要的不是好喝，而是咖啡因。

    燈箱的光打在她側(cè)臉上，她站在前方，掃描那張放大的神經(jīng)圖。

    額葉與下視丘交界處被紅框標記——

    像是一道被她親手圈出來的邊界，專門用來摧毀「選擇」這件事本身。

    衛(wèi)瑾推門而入，一眼就看到伊輕輕的身影。

    她站在燈箱前，背挺得筆直，光線勾出她側(cè)頸清晰的弧線。

    手邊的杯子是空的，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縷濃重的咖啡香——

    她又熬夜了。

    他皺了皺眉，但無法置喙。

    他知道，輕輕不喜歡別人干涉。

    衛(wèi)瑾走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她手里那份術(shù)前備忘上。

    他原本想問：

    「你要幫他恢復(fù)什么功能？」

    卻在她筆下看見幾個關(guān)鍵詞：

    ——「抹除」、「重組」、「替換」。

    不是修補。

    不是恢復(fù)。

    那一刻，他有一種幾乎說不出口的預(yù)感。

    她這次不是在救人。

    她是在設(shè)計一場手術(shù)。

    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在設(shè)計一個陷阱。

    還沒來得及多想，伊輕輕的聲音已經(jīng)傳來。

    「準備一下，十分鐘后進手術(shù)室?！?/br>
    她沒有回頭，語氣一貫的平穩(wěn)，像是早就知道他來了，也早就安排好這一切該怎么進行。

    衛(wèi)瑾喉頭微動，沒多問什么，只默默點頭。

    手術(shù)燈亮起，空氣像是被瞬間凝固，連呼吸都變得沉重。

    她戴上手術(shù)鏡，動作快得幾乎無聲，像一組被精密校準過的程序。

    額葉切開點穩(wěn)定，模塊插入角度精確——

    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出錯可能，因為她早已在腦中預(yù)演過數(shù)十次。

    每一次模擬都比上一次更冷靜、更準確。

    衛(wèi)瑾遞上器械的時機總是剛剛好，多年下來的默契讓他幾乎能預(yù)知她的手會落在哪個節(jié)點。

    但今天，越是跟上她的節(jié)奏，手就冷得越快。

    說不上來為什么，但今天這場讓他感到不同。

    這不是第一次做非法手術(shù)，甚至以前的還更越界。

    但卻是第一次，他無法確認她真正的界線。

    她在這里的沉默，像是一場對世界的抽離式對話。

    她在進行的不是醫(yī)療，而是一連串被篩選過的決定。

    那一刻，他沒有覺得自己失去了她。

    他只是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來，就沒真正靠近過她。

    這場手術(shù)，從頭到尾她沒說一句多余的話。

    只有幾句短短的指令，語氣平穩(wěn)，節(jié)奏清晰。

    而每一句，都像是在對「人性」進行一場冷靜、無聲的宣判。

    術(shù)后第四十五分鐘，伊輕輕仍穿著未換下的手術(shù)衣。

    她的目光死盯著那條微型神經(jīng)反應(yīng)曲線，手指飛快在面板上輸入指令，彷佛不允許任何數(shù)據(jù)脫軌。

    衛(wèi)瑾站在她身后，遞來手術(shù)紀錄與術(shù)中神經(jīng)波型圖：

    「他反應(yīng)比預(yù)期快，模塊啟動時，訊號放大到默認值的叁倍……」

    「好險你那組延遲器限得準，否則他可能會直接過載?！?/br>
    她頭也不回，只淡淡應(yīng)了聲：

    「當然準。」

    語氣聽不出得意，只有無需多言的理所當然。

    「所以現(xiàn)在你準備拿他怎么辦？」

    他試探性地問，仍在期待是自己想錯了。

    「放回去啊？」

    「現(xiàn)在？」

    「不然？」

    衛(wèi)瑾皺眉，「為什么不等行動結(jié)束讓他回歸正常？」

    她終于轉(zhuǎn)身，眼神平靜到近乎冷淡。

    「……你以為我在救他？」

    那語氣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明晰與輕蔑——像是她早就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只是不打算主動解釋。

    她打開中控臺上的一組數(shù)據(jù)，指尖在浮動接口上一敲，影像應(yīng)聲展開：L-74的完整腦部模塊圖。

    圖像上標記出四個區(qū)塊，線條交錯得像一座縮小版的戰(zhàn)場。

    她手指輕點了其中一塊模塊：

    「這里，是他過去叁年接收過的外部腦控腳本。我保留一半，另一半我改寫成『假記憶刺激』?！?/br>
    又點了另一塊：

    「這里，是語意反射中樞。我設(shè)了一組低頻延遲器——只要他講出關(guān)鍵詞，就會觸發(fā)痛覺閾值?！?/br>
    語氣平穩(wěn)得像在說一場數(shù)據(jù)校正。

    「我給他一段假的崩潰記憶，是為了讓他在必要時能”自我證明”。」

    她抬起頭，語氣依舊毫無波瀾，像在解剖一份報表：

    「他還能開口，也還能活。但從現(xiàn)在開始，他能說出口的話，都不是真的了。」

    「如果不讓他回去，怎么會有用？」

    衛(wèi)瑾得到了他心中最怕聽見的那個答案，一股無力感從脊背冷上來。

    不是因為她動了L-74——他早就知道她能，也知道她會。

    而是她這一次，連備份都不留。

    像是在處理一個「失控部件」，而不是一個人。

    彷佛站在一座無聲的審判臺上，判決早就落下，只是他現(xiàn)在才真正承認：

    她已經(jīng)不再為任何人保留「回得去」的選項了。

    「L-74是他們用來接收外部模塊數(shù)據(jù)的信道，我不只是封住他……」

    「我讓他成為一個會自己說謊的資料終端?！?/br>
    她走到桌邊，拿起咖啡啜了一口，語氣平穩(wěn)得像在解釋一組剛完成的程序邏輯。

    「你們怕他開口，所以想讓我切掉他的海馬回?！?/br>
    「現(xiàn)在不用了——他說的每一句，都是假的?！?/br>
    「現(xiàn)在的他，就是一臺人形假訊息裝置?！?/br>
    「等他回去，他們甚至不會懷疑。」

    她輕笑了一下，那聲笑冷得近乎愉悅：

    「他們以為，自己還在控制局面?！?/br>
    「實際上，真正掌控的，是一臺我設(shè)計的、會反咬主人的裝置?！?/br>
    衛(wèi)瑾終于出聲，聲音啞下來：

    「……他是人?！?/br>
    「是嗎？」

    她語氣沒變，像是純粹的提問。

    「他還是嗎？」

    「他本來是?！?/br>
    「但從被改造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成為工具的一部分?！?/br>
    「我沒剝奪什么，我只是——讓他完成本來就該完成的過程?！?/br>
    「你設(shè)計的模塊，如果誘發(fā)失神太頻繁，他會直接腦衰竭?！?/br>
    「……這樣對他公平嗎？」

    「我知道。」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答一道確定答案的公式題。

    「但他腦里可能藏著花落的滲透源名單，或者是我們安排的假名單，我沒辦法確定。」

    「只要他還活著，這些風險就會擺在那?！?/br>
    她轉(zhuǎn)頭看向他，眼神平靜，毫無負罪感：

    「只切掉海馬回沒用。」

    「萬一讓他傳了什么回去，我們整個花落都得陪葬?！?/br>
    「更何況——只要他一被查出異常，就會立刻被清除?！?/br>
    「現(xiàn)在，我做了一點調(diào)整。」

    「外表什么都沒變，但里面已經(jīng)換了結(jié)構(gòu)?！?/br>
    她停頓一下，語氣像刀刃一樣輕輕收回：

    「他還能活著……這不是你們要的嗎？」

    衛(wèi)瑾沒有回答。

    他站著，像是想說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她是對的。

    只是……他以為，輕輕做的只是封住風險，

    等一切結(jié)束后，還能保留  L-74  成為「正常人」的可能。

    不曾想，她竟是要設(shè)計、控制、利用，

    即使代價是L-74完全喪失當「正常人」的資格。

    「他是早期的B系列，你是知道的。他的大腦本來就被改造過。」

    「他是一個被設(shè)計好、等著啟動的裝置?！抑皇前涯莻€裝置，變成我的。」

    她語氣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份實驗結(jié)果。

    「別浪費時間感傷，這場刀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們能贏。」

    衛(wèi)瑾的聲音有些疲倦：「你這么做……撐不了多久……被發(fā)現(xiàn)，等于直接宣戰(zhàn)。」

    她轉(zhuǎn)過頭，眼神冷淡卻銳利：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br>
    「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

    話沒說完，補了一句：

    「既然要開戰(zhàn)，就不是動誰的棋、打亂誰的棋盤的問題?！?/br>
    「從現(xiàn)在開始——不能猶豫，要直接砍掉對弈的那只手。」

    那語氣冷得近乎干凈。

    不是報復(fù)者的情緒，而是外科醫(yī)生冷靜拆解「人體變數(shù)」的聲音。

    「這是我送人序會的第一份禮物?！?/br>
    衛(wèi)瑾看著伊輕輕眼里那股理所當然的瘋狂，終于開口，「……那凌昀晏呢？」

    她手指一頓，沒有回頭。

    他語氣不帶敵意，只有疲憊與沉沉的疑問：

    「他體內(nèi)數(shù)值異常……你不是不知道?！?/br>
    「你動了L-74，因為他是對方的『工具』，會被啟動?！?/br>
    「那凌昀晏呢？」

    她沒有立刻響應(yīng)，只是合上數(shù)據(jù)板，淡淡地說：

    「他現(xiàn)在對花落有用?！?/br>
    「所以你留著他？」

    她終于回頭，看著他，語氣平靜得可怕：

    「如果他是武器，我會用。如果他是變量，我會切除?！?/br>
    「就像我處理其他東西一樣。」

    「……他是我們的人?！?/br>
    「現(xiàn)在是?！?/br>
    「但『現(xiàn)在』能維持多久？」

    「如果他某天成了破口，讓整個花落陷入危機呢？」

    「衛(wèi)瑾，」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br>
    那一瞬間，衛(wèi)瑾彷佛被什么壓住了胸口。

    「可是輕輕……你以前不是這樣的?！?/br>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既不是否認，也不是承認，只是帶著某種近乎于疲倦的寂靜。

    她走到門邊，拉開門，白光從手術(shù)室外灑進來，將她的側(cè)臉勾出極淺的光線。

    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

    「你也該去休息了。」

    然后就走了。

    衛(wèi)瑾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她留下的資料板。

    指尖還壓在她剛才填寫的數(shù)值上。

    那串冰冷的代碼彷佛還有余溫，但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冷。

    他原本以為，等她復(fù)仇完成，她就會變回那個——冷靜、有原則、只是暫時壞掉的「正常人」輕輕。

    他一直相信，這一切只是仇恨的副作用。

    只要仇恨過去，她就會好。

    但剛剛那一刻，他第一次懷疑——

    她真的會變回來嗎？

    變回他一開始認識的那個伊輕輕？

    還是……

    她從來沒變過。

    這才是她的原貌——只是他不敢承認。

    他低頭，看著那串代碼發(fā)出微弱的綠光。

    彷佛她留給這場手術(shù)唯一的回音。

    沒有悔意，也沒有留白。

    只有程序結(jié)束后的──完成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