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口舌
周末的家庭聚會。 一切準備就緒,連茶點的擺盤都精致得挑不出毛病。 林苗點燃雪茄煙,慢悠悠地吞云吐霧。復古紅裙貼身裁剪,每走一步都襯得身段婀娜多姿,像涂了胭脂的美人蛇。 她回到客廳,見林熾倚在窗邊發(fā)呆,登時火冒叁丈。 “我累得腰都快斷了,你倒好,吃飯都得端嘴邊?!” 林熾置若罔聞,像插在花瓶里的玉蘭枝那般俗世不擾。 耳邊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由遠及近。 她抬眼望去,只見一架銀色直升機緩緩降落在后院的停機坪上,像歸巢的鳥兒。 艙門打開,童允雯牽著白子澄從里面走出來,童允武緊隨其后。 林苗瞇起眼,猛吸了口雪茄,涼涼開口:“哎喲,為了哄那娘兒倆開心,連R44都開出來了。還真是盛情?!?/br> 童允雯一向光鮮亮麗,今天也不例外。 一襲藍紫色禮服裙襯得她膚色透亮,長卷發(fā)盤成發(fā)髻,發(fā)絲間別著亮鉆發(fā)簪,從容而不掩鋒芒,似乎是為了展示她已完全走出離婚的陰影。 她笑意盈盈地進了家門,眼角余光一掃,落在林熾身上,低聲說了句:“切,湊熱鬧不嫌事大?!?/br> 顧姨迎上去,殷勤地奉上英式紅茶。 童允雯小抿一口,審視著這棟熟悉又陌生的宅子,不由嘆息:“這家越來越陌生,我倒像個外人了!還是顧姨對我好。” 顧姨聽了別提有多心疼:“雯雯小姐哪兒的話!這里永遠是你家,咱們永遠是一家人?!?/br> 林苗將雪茄摁滅,慢條斯理地開口:“幾個月不見,子澄又長高了呢。” 她笑著伸手去摸小男孩的腦袋瓜,卻被他不留痕跡地躲開了。 場面一時有點尷尬。 童允雯望著林苗,眼角眉梢都盛著笑意,卻是笑里藏刀:“這孩子只長個不長心眼,特單純。我不指望他以后娶什么天仙老婆,只求他找個正直善良的,省得哪天被人賣了還替人數(shù)錢?!?/br> “正直善良的姑娘多了去了,就怕這男的愚蠢又膚淺,看人先看臉,被賣也心甘情愿,還覺得自己戀愛了?!?/br> 林苗似笑非笑,見小男孩咧開嘴缺兩顆門牙,跟小松鼠似的,又補充道:“嘖,真是蠢得可愛。” 童允雯眸光微凝,立刻將寶貝兒子護到身后:“嫂子這話倒是有經(jīng)驗,以前在夜場想必遇到過不少蠢男人,賺得盆滿缽滿的?” 林苗一點兒不惱,反倒像聽了什么有趣的事,輕輕搖了搖指尖上的白金婚戒:“你錯了!為美好的事物付費不叫愚蠢,叫文明?!?/br> 林熾扯了扯嘴角,像看戲一樣欣賞兩人過招。 林苗不愧為林苗。 即便對方話中帶刺,她也能心平氣和地把那些刺捋順,還能順便給你編成串送回去。不發(fā)怒但也不讓步,氣勢絲毫不輸,甚至略占上風。 這時父親進門了,招呼姑姑去樓上聊。 林苗懶得自討沒趣,去廚房監(jiān)督廚師做菜。 白子澄留在客廳,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然后呲溜著鼻涕走到表姐跟前,攤開rou手說:“給我糖果!” 林熾摸了摸自己的衣兜:“不好意思,我沒糖果?!?/br> 似乎早就預料到表姐會這么說,白子澄笑著說“窮鬼!”從茶幾果盤里抓起一把糖果,丟石子似的砸向林熾,毫不客氣。 或許是吃準了她不敢反擊,又或許是隱隱約約意識到父母離婚和她有關,小男孩的惡意愈發(fā)明顯,最后直接抓起玻璃煙灰缸砸過去! 幸虧他沒什么力氣,煙灰缸在空中飛了一秒便落在地上,啪的摔個粉碎。 童允雯聞聲趕來,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氣得大吼“子澄——” 白子澄眼瞅不對,扯開嗓門放聲大哭。 童允雯揚起手,又放下,還是沒舍得打屁股,抱起孩子哄他吃飯,臨走時撂下一句狠話:別靠近我兒子,否則有你好看! 林熾面無表情,連眼睫都沒顫一下。 餐廳飄來飯菜的香味,隱約能聽到林苗和顧姨在廚房忙前忙后的腳步聲。 她靜靜坐在窗邊,雙臂抱膝,臉埋進臂彎。 很累。心里空落落的,一點食欲也沒有。 黃昏接近收尾,天色由亮轉(zhuǎn)暗,手機屏幕亮了幾下,天氣預報提醒:今晚有雨,注意保暖。 寒風穿過半開的紗窗打在身上,涼意滲骨。鳥雀偶爾低鳴,提醒她這個世界仍在運轉(zhuǎn),距離考大學的日子越來越近。 片刻過后,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這樣會著涼的?!?/br> 每個音節(jié)都清冽而富有磁性,猶如敲動心田的鼓點。 林熾渾身一激靈,抬起頭,眼眶微微泛紅。 “……怎么啦,大小姐?” 白錦煊蹲下來,不解地注視著她,眼眸沉靜如海。 眉宇間泛起輕微的褶皺,為他俊朗的五官增添一分恰到好處的憂郁。 她答非所問:“你頭發(fā)怎么濕乎乎的?” “我剛游完泳?!鄙倌晷χ嗳嗪箢i,語氣帶著點刻意的懊惱,“可惜你沒看到我完美的鯊魚線。” “……比起鯊魚線,我更想看鯊魚?!?/br> 他輕笑,手指輕彈她腦門:“恩~真是個有趣的靚女?!?/br> 林熾別過視線,心臟不受控制地撞擊胸膛。 像是突然被拋至淺灘的游魚,方寸大亂,手足無措。 * 白子澄一哭就停不下來,吵得餐廳像煮開了鍋。 林苗哄他吃餃子,他扔掉筷子,嚷著要吃漢堡薯條,鼻涕眼淚糊成一團。 一旁的童允雯抱臂冷笑,笑她不懂規(guī)矩:“又不是過年,吃什么餃子呀……” 林熾靠在椅背上,內(nèi)心煩悶得厲害,但在長輩面前又不得不維持表面的禮儀。 見她一副失去耐心的樣子,童汐焰揚起唇角,起身走到白子澄身邊,彎腰附在小孩耳邊低語幾句。 白子澄先是一愣,繼而猛地點頭,哭聲戛然而止,干飯的積極性也提高不少,抓起盤中的可樂雞翅大口大口嚼,像被施了咒似的。 他特別擅長對付這些小祖宗,叁言兩語就能化敵為友,比任何哄娃神器都管用。 待室內(nèi)靜下來后,童允武才輕描淡寫地說:“雯雯,你對醫(yī)美行業(yè)了解多少?” 童允雯為他斟一杯酒,眼睛亮起了光:“你想投資醫(yī)美呀,哥?” “是你嫂子想投資?!?/br> “……哦?!?/br> 她倏地收起笑容,緩緩看向林苗,眼底多了幾分涼薄。 林苗順勢打開手機,向眾人展示她的商業(yè)計劃書—— “我計劃在市中心開一家整形醫(yī)院,從韓國高薪聘請主刀醫(yī)生……裝修、設備和服務都向日韓看齊,面向濱城的高端消費群體?!?/br> 童汐焰和林熾默契地對視一眼。 原來這才是今晚家庭聚會的正題…… 林熾此刻的心情很復雜,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非要擠進上流社會,還甘之若飴。 出身差、起點低在這個圈子里就是原罪,少不了來自童允雯這類白富美的冷嘲熱諷,擺明了看不起你。 而林苗不僅照單全收,還想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 一沒高學歷,二沒管理經(jīng)驗……不知該說她是勇氣可嘉,還是不自量力。 童允雯粗略翻完PPT,搖頭嘆息。 “嫂兒,做生意可不能光靠靈光乍現(xiàn)。醫(yī)美行業(yè)的確發(fā)展迅速,前景廣闊,但競爭也非常激烈,需要大量的市場調(diào)研,了解同行情況,制定宣傳推廣策略。” 林熾默默聽著,心里替林苗捏把汗。 林苗卻全程面帶微笑,看上去胸有成竹。 “我有我的優(yōu)勢,雯雯。濱城的醫(yī)美業(yè)主要分為公立醫(yī)院和私人機構(gòu),收費參差不齊,但都是國內(nèi)醫(yī)生掌刀。一些追求韓國審美和技術的客戶會專門飛去韓國整形,如果我直接將韓國醫(yī)生聘請過來,不僅迎合這部分人的需求,還能和同行差異化競爭……” 童允雯不悅地打斷她:“嫂兒,你懂醫(yī)美技術嗎?” 林苗回:“專業(yè)的事要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br> “你能做什么?” “開拓客戶?!?/br> 童允雯冷哼道:“那你考慮過風險問題沒?那韓國明星毀容的大把,說明韓國醫(yī)生的技術也沒我們想象中那么好。萬一手術失敗,后續(xù)的賠償就不說了,醫(yī)院口碑會嚴重受損,到時候誰敢找我們做手術?只能關門大吉!” “做什么沒風險?買股票還有可能血本無歸呢。我們先從輕醫(yī)美入手,把風險降到最低?!?/br> 這話在童允雯聽來著實諷刺,盡管林苗并不知曉她投資股票虧損的事。 她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呵,既然你什么都懂,何必問我意見!” 童允武捏了捏小外甥的胖臉,瞥她一看:“你的投資公司不也在找新項目么?” “哥——”童允雯驚呼,“公司得開會研究可行性,哪兒有這么容易!” “試試看吧。就算虧損也沒什么?!?/br> 意思是大不了我兜底。 林熾聽出來了。 童允雯冷冷地盯著童允武,語氣壓得極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好一招順水推舟??上?,我沒興趣!” 童允武一如既往地平靜:“行,那回頭我研究一下?!?/br> 童允雯臉色驟變,拖著哭腔質(zhì)問道:“哥,她女兒做了那么過分的事,你居然還幫她……” 一瞬間,四周寂靜得仿佛能聽見銀器碰觸瓷盤的清脆聲響。 童汐焰很有眼色地喊來顧姨,讓她帶白子澄去樓上看小奶狗。 林熾皺了皺眉,下意識看向母親林苗。 林苗不動聲色地夾了塊鱸魚rou,鎮(zhèn)定得近乎冷淡,仿佛這一切與她毫無干系。 “不是幫,是投資?!蓖饰浞畔戮票?,“雯雯,那件事咱們私下已經(jīng)談過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br> “誰像你一樣胳膊肘往外拐!” “雯雯!說話要過腦子?!?/br> “童允武?。 彼芭尽钡呐淖?,胸口劇烈起伏,忍不住大罵,“這一老一少兩個賤女人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竟敢指責我?!” 窗外一聲驚雷,炸得人耳膜發(fā)麻。緊接著雨聲驟起,密密匝匝地拍打窗欞。 林熾感到胸口憋悶,像壓著塊石頭般喘不過氣。 她放下筷子,說我先回了。隨即便轉(zhuǎn)身匆匆離席,腳步倉皇,幾乎是落荒而逃。 童汐焰瞥了眼掛鐘,后腳就要跟上,卻被童允雯厲聲喝?。骸鞍⒀?,回來!” 他腳步一頓,沒應聲。 童允雯不緊不慢地合上窗戶,拉上窗簾:“她這么大一人了,還需要你瞎cao心?有時間不如給子澄補補課。這孩子誰都不服,就服你?!?/br> “好,待會兒補。”他隨口應付著,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敲字,發(fā)了條消息出去。 “你要還認我這個姑,今晚就哪兒都別去!!” 童汐焰回過頭,對此嗤之以鼻,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毅然決然朝大門走去。 就在這時,一直在旁邊保持沉默的白錦煊起身攔住他的路,輕拍他的肩:“我會護送她回去?!?/br> “喂,你干嘛多管閑事!!”童允雯正要發(fā)作,卻被他一記慍怒的眼神封住了嘴。 白錦煊披上風衣,抄起玄關處的兩把傘,一頭扎進門外的暴雨中,很快被無邊的夜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