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拐角處藏得很好, 一次聽那小孩自憐，說前頭巷子李先生要回鄉(xiāng)了，從此沒人愿意只收他的三兩鯽魚就教他認(rèn)字；一次聽他給圓子唱一首時興小調(diào)，雖說年幼不識曲中情愁，連有些詞都沒唱對，但軟軟糯糯倒是悅耳；一次聽他抱著圓子哭得難過，說腿上傷口疼，早知道就跟那拿假/錢騙孩子的拐子走了……

    這日先生休沐，傅濯枝也不必讀書，往日他仍舊要從早學(xué)到晚，這日卻只學(xué)了半日，下午又去了豐柴巷，只是從白天等到傍晚，也沒瞧見小孩兒的身影，甚至沒聽見那對爹娘的吵鬧打罵聲。

    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是真被拐子拐走了，還是被爹媽打死了？

    傅濯枝站在墻后躊躇，還是忍不住走到那破門戶前，叩門三聲。

    “誰??！”

    嚷嚷聲傳來，門町啷咣啷地打開，一個皮膚糙黑但細看五官還算是很清秀的男人走了出來。他顯然看出門口的小少年身價不菲，臉上的不耐煩很熟練地變作諂媚，“這位小公子是？”

    “我找木畝?！备靛Φ谝换?nbsp;聽見小孩兒娘大聲叫兒子，還不知是單名到底是哪個字，可有一回聽小孩兒和圓子談心，說爹娘盼著能多得兩畝田，這就是名的由來了。

    男人想不到自家孩子能和這種貴人認(rèn)識，不禁道：“您是？”

    傅濯枝見慣了這對爹媽對小孩兒的不好，也顧不上什么禮儀風(fēng)度，不耐地說：“閑話莫問，叫他出來見我?！?/br>
    男人怕兒子在外頭得罪了人，人家現(xiàn)在上門來尋仇，趕忙說孩子不在，有個宮里頭的人拿五兩銀子把木畝買走了，上午就走了。

    傅濯枝見這男人搓著手，還很高興的樣子，說貴人看中孩子機靈秀氣，要帶進宮去伺候貴人，掙錢過好日子。

    木畝的娘也出來了，穿著拿賣兒錢買的一身紅裙，拿著妝鏡抹胭脂，笑嘻嘻地說虧得咱們把兒子養(yǎng)得聰明，才讓貴人看上了，這下全家都有得盼了。

    傅濯枝喉結(jié)滾動，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離開了。

    木畝這個年紀(jì)、出身的男孩兒進宮伺候人只有一條路，就是做個小火者。普通宮人不能在非召時直接帶人進宮，買走木畝的必定是有些來歷的，如此到廠子找刀匠閹割也不需要排隊等日子，塵埃已定。

    但傅濯枝回府后還是找人去了趟廠子，果真看見了木畝的那紙生死文書，下午就簽好了。小孩兒的字是偷學(xué)來的，寫得歪歪扭扭，像團可憐的小蟲子。

    經(jīng)手的刀匠稱奇，說那小孩兒格外乖順有禮，雖說緊張害怕、臉兒煞白，卻自始自終都沒掉一滴眼淚，不似凡俗，難怪能入老祖宗的眼。

    老祖宗檀河，司禮監(jiān)宗主，內(nèi)廷宰相。

    被這樣的人物看重，說明小孩兒摸著了登天梯，不必做些雜灑的粗活，可登天梯上盡是刀山火海，一招不慎就要摔個粉身碎骨。

    一個月后，宮里的人傳回消息，說小孩兒已經(jīng)可以穿衣下床了，現(xiàn)下在老祖宗跟前兒伺候。兩個月，小孩兒改名換姓，竟姓了檀，老祖宗親自取名“韞”，懷川韞珠，意味朗然。

    彼時秦王府滿堂素縞，傅濯枝因生母病逝，纏綿病榻，已有惡兆。姑姑見他在意那小孩兒，每日都來跟前傳話，希望他活絡(luò)心思。

    傅濯枝日日躺著，聽那小孩兒的消息，直到聽說那細致謹(jǐn)慎不似五六歲孩童的小孩兒因打碎御賜之物，被罰了板子。

    若非老祖宗庇佑，損壞御賜之物不可能只挨一頓打，這是要命的罪過。傅濯枝疑心不對，叫人去查，果真查出了端倪，原是同門嫉恨，起了害人的心思。

    院子的人大喜，世子病兆突然大好，定然是王妃在天之靈，慈母庇佑之心。但只有姑姑知道，那日小世子是故意走那條路，故意讓老祖宗膝下的老五撞車冒犯自己，借故把人家痛打一頓，摔進了糞桶里。

    檀韞養(yǎng)傷兩月，終于大好，自此愈發(fā)謹(jǐn)慎做事、細致差遣，再無半點錯漏，老祖宗喜愛尤甚，將他送進了內(nèi)書堂，讀書習(xí)字、知禮明儀。

    這也是一個信號，檀韞自此摸到了權(quán)力的尾巴。

    能入內(nèi)書堂的宦官高人一等，放學(xué)時若遇見普通宦官，普通宦官要拱手讓路，以示尊重，但他們的學(xué)習(xí)生涯也艱苦許多，動則戒尺棍棒，嚴(yán)苛非常。這是個培養(yǎng)人才的地方，嶄露頭角之輩更有兩個大好去處：第一個是司禮監(jiān)的文書房，負(fù)責(zé)處理公文，最拔尖兒的□□升秉筆；第二個便是皇子伴讀，其中利弊，不消多說。

    彼時風(fēng)頭最盛的是三皇子傅赭，活著的皇子中，他是嫡是長，地位尊崇，且太后雖有二子在世，卻天平傾斜，尤其偏愛三子。檀韞是內(nèi)書堂同屆學(xué)生中最拔尖兒的，各科皆是頭名，卻去了七皇子處，旁人都道可惜，傅濯枝卻覺得這樣更好。

    傅赭心胸狹窄，能力平平，恃寵生驕，恃尊而扈，風(fēng)頭雖盛，卻絕不是陛下心中的儲君之選。七皇子雖明珠蒙塵，但心性堅毅，有情有義，只是如此一來，太后必定更苛責(zé)七皇子，檀韞也要受牽連。好在老祖宗就是那最大的靠山，有這尊大佛在，太后也不敢妄動，雖說此后還是時常尋隙挑茬讓七皇子和檀韞罰跪罰站、抄書禁閉……但至少不能妄動棍棒，直接要了檀韞的小命。

    陽謀不過小菜，至于陰謀詭計，就得看檀韞和七皇子的本事了。好在，老祖宗沒有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