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與骨頭的摩擦聲，像極了禱告的旋律，尖銳刺耳。

    吳維下意識(shí)捂住耳朵。

    周秦忽然反應(yīng)過來：“山雉！山雉在帶走……帶走生命……”

    不對(duì)，這些人骨還在動(dòng)，不能說是無聲無息的寂滅和死亡，而是——

    那時(shí)，尤異講完那個(gè)故事，他說，被山雉帶走的靈魂，在不生不死之間，永無輪回。

    周秦驟然明白了，為什么要叫藏陰局，無生無死，非生非死。

    永遠(yuǎn)活著，就是永遠(yuǎn)死去！而永遠(yuǎn)的死去，就是永生！

    一個(gè)只有生或者死的世界不可能存在，那么一個(gè)世界如果在生死之間呢，在那個(gè)臨界點(diǎn)上，維持著永恒，永生，或永死。

    河水開始暴漲，1935年的夏天，遠(yuǎn)道而來的長風(fēng)伴隨酷暑盛夏，太陽在炙烤大地，河流在向山地蔓延，洪峰涌起淹沒田野、房屋、牛羊和人民。

    在湘西古老的山林中，被驅(qū)逐進(jìn)深山的部落，同樣遭遇了這百年難遇的天災(zāi)。

    在洪水咆哮著到來的前一刻，虔誠的信徒向懸壁禱告，他們祈求著來自先祖的山雉之靈施與援手，使他們免于災(zāi)害、死亡和流離。

    而懸壁本身，就是——

    周秦瞪大雙眼，瞳孔驟然鎖緊。

    他的眼底倒映出裂紋，懸壁在破裂，吊腳樓的房檐開始坍塌，瓦片與稻草接二連三下落，深不可測(cè)的懸崖下洪水轟隆作響，大地因?yàn)?zāi)難的來臨而劇烈震顫。

    與此同時(shí)，山雉的殺戮還在繼續(xù)，華美到近乎凄涼的羽翼撲向他們。

    尤異大喊：“別看——”

    顏溯反手擋住吳維驚恐瞪圓的雙眼，閉上自己的眼睛。周秦拉著尤異，擠開越來越多的骷髏人，快步后退：“往后，快！”

    湘江暴漲，每一條支流都無法逃逸。

    腥臭的河水從懸崖下涌上來，就像惡鬼從深淵爬出，洪水蔓延，很快，形成滔天之勢(shì)，聲勢(shì)浩大地?fù)湎蛉巳骸?/br>
    屹立的枯骨在洪水沖刷下轟然坍塌。懸壁的裂縫越來越大，他們都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水流從縫隙間汨汨涌出，就像石壁在流出濃黃血液。

    “懸壁…就是送仙嶺的河堤——”周秦握緊尤異：“河堤，被洪水，沖塌了——”

    周秦從來沒有這么悲壯的感受到，一個(gè)殘存于世的部落，消失在一場(chǎng)天災(zāi)中的無盡悲哀，他們渴望著存活，不停地跋涉，終于找到家園，卻逃不過這場(chǎng)洪災(zāi)。

    他們?cè)跓o人知曉的地方，安靜又壯烈的消亡。

    就像眠蠱的傳聞里，那個(gè)男人跋山涉水，最終逃不出失去一切的宿命。

    轟隆。

    懸壁即將坍塌的前一秒，尤異卻甩開周秦，只身沖進(jìn)暴漲的大水中。

    “尤異——”周秦聲嘶力竭地吶喊，河水不留情面地沖刷而來，水勢(shì)滔天將他們擊退，周秦后背撞上樹干，巨力作用下，喉嚨里涌出一口熱血，樹干在身后折斷。

    顏溯和吳維緊緊抱著另一顆搖搖欲墜的老松，吳維快急哭了：“老大，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淹死，怎么辦？！”

    只要看一眼山雉，就不會(huì)死。準(zhǔn)確地說，不生不死。

    吳維渾身都是泥水，一張嘴，河沙沖進(jìn)喉嚨里，惡臭難聞，他眼淚鼻涕一齊涌出來，心跳快到蹦出胸腔。

    “要么，看山雉…”吳維急昏頭了，直打哆嗦，與兵臨城下的死亡相比，不生不死似乎更容易接受。

    “不行！”周秦想也沒想，一口否決。

    顏溯沉默地抓緊樹干，沒說話，河水漲勢(shì)越來越兇，漫過了所有人腰部。顏溯坦然地望向暴漲的洪水，輕聲道：“如果嚴(yán)衍真的不在了，我會(huì)為他殉葬。”

    周秦緊緊盯著尤異離去的方向，那單薄身影被大水淹沒，不見蹤跡。

    尤異為什么進(jìn)去，為什么孤身涉險(xiǎn)，他會(huì)游泳嗎，金蠶還附在顏溯那顆石頭上，沒有金蠶，他一個(gè)人能行嗎。

    一連串的問題涌出腦海，以至于他都忘記恐懼即將到來的死亡，他把眼睛大大地張著，額頭青筋凸起，上下牙死死地咬著，他抱住樹干，千方百計(jì)試圖逆水游過去，然后剛邁出半步，就被大水狠狠拍回來。

    在天災(zāi)面前，人類渺小得像個(gè)笑話。

    洪水漲到了胸前。

    吳維熊抱住老樹，額頭汗水滴落，他的脖子僵硬發(fā)酸，眼皮忍不住上撩，只要看一眼山雉，姑且還能算作活下去——

    顏溯掌心握著那塊石頭，金蠶依然在沉睡。

    假如這時(shí)候從天上俯瞰，會(huì)恐懼地發(fā)現(xiàn)，大水倒灌山林、田野，不留情面地淹沒房屋、車馬和街道，大地在洪水面前毫無還手之力，水勢(shì)將整個(gè)山坳化為汪洋。

    他們的身體被大水沖刷，不受控制地漂浮起來，遒勁的老松無法再承擔(dān)來自山洪的沖擊，幾欲斷裂。吳維閉上眼睛祈禱。

    黑色陰影最終蠶食了整個(gè)太陽，山雉高亢的叫聲令人絕望。

    倒計(jì)時(shí)的最后一秒，華羽刷然騰展，那是一只巨大的山雉，通體烏黑，同樣有一只綠色的眼睛懸在頭頂，就像修羅閻王對(duì)大地投下的注視，它舉著脖子朝他們飛來。

    尤異抓緊山雉的腳爪，被那只體型大到不可思議的山雉帶在空中，身體猛烈的晃動(dòng)。

    他在制伏它！

    周秦狂喜，尤異還活著，他竭力抻長脖頸，沖尤異高呼：“異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