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灼能勉強(qiáng)坐起身來，已經(jīng)是三五日后，然而說起話來，嗓音還是嘶啞得不像樣子，好幾次都咳得厲害，幾乎要嗆出血來。

    尤其試一次，他就被大夫罵一次，幾次后，謝灼終于不再掙扎。

    他從此開始每天坦然地握著孟彌貞的手，大小瑣事都由她代為傳達(dá)，還要夾雜點(diǎn)議論的閑話，或是混不吝蹦出一句情話。

    再后來，花開得不錯(cuò)，天藍(lán)得好看，果子看著不夠甜這種事情，都要煞有介事地握著她手寫來。

    兩三天后，好脾氣如孟彌貞，也忍不住委婉道：“你說不出話后，怎么反而更喜歡講話了呢。”

    這句話似乎是引起了謝灼的不滿，他皺起眉，伸手去抓她的手，躍躍欲試地要說點(diǎn)什么。

    孟彌貞輕巧躲開，謝灼落了個(gè)空，捂著喉嚨要講話，孟彌貞想起大夫的申飭，又想起他咳嗽時(shí)候的樣子，到底沒忍心，又把手遞過去。

    謝灼握著她手心開始控訴她，然而寫了沒幾句，門就被人叩響。

    是楚愈。

    謝灼坐在床上，面色不善地盯他一眼，指了下他手。

    楚愈啊一聲：“多謝殿下關(guān)懷，我手上只是些皮外傷，如今已經(jīng)好全了?！?/br>
    說著，攤開手給兩個(gè)人看了看。

    謝灼看了眼，點(diǎn)點(diǎn)頭。

    孟彌貞遞出一只手，要他寫要說的話給自己，可他似乎是來了脾氣，偏頭坐在一側(cè)，仿佛沒看見。

    楚愈尷尬一笑：“沒事的，小娘子，我只是來稟報(bào)些事情?！?/br>
    孟彌貞明白了弦外之音：“那我先出去……”

    話沒落下，適才對她故作不見的人伸手握住她手腕，寫道：“叫他說，不必避諱，我沒有什么好瞞你的——而且你別想丟下我偷跑?！?/br>
    孟彌貞咬著唇慢吞吞講了前面一句，后面兩句實(shí)在說不出口，謝灼輕輕在她掌心點(diǎn)著，仿佛在嘲弄她一樣。

    楚愈沉默片刻，遞過去幾頁卷軸：“我托人去帶了點(diǎn)信物來，一來一回，到如今才送到。一是六殿下的出生年月、體貌形容的畫冊，再是殿下從前的書信奏折。前者也許可以偽造，但經(jīng)過這些天，小娘子對殿下的字跡和書寫習(xí)慣該是清楚的，可以辨認(rèn)一二——小娘子知道的，我這段時(shí)間從未看過殿下的墨寶?！?/br>
    這話倒是不錯(cuò)，人就算失去了一些記憶，身體也有些習(xí)慣是難以改變的。

    孟彌貞接過來，翻看兩眼。

    是一封密信，字跡瀟灑恣意，內(nèi)容正是陸崢父親的案子，她看得匆忙，卻也精準(zhǔn)捕捉到里面幾個(gè)關(guān)鍵詞。

    “清查舊案”、“重算賬目”、“細(xì)探看錢銀鐵石出入”。

    是他對要翻覆這舊案一事的構(gòu)想。

    她看過一遍，遞到謝灼手邊，他卻沒有看，握著她手，慢吞吞寫道：“你愿意去嗎？”

    這話是在問她。

    孟彌貞一下子躊躇起來，下意識(shí)要抽出手。

    謝灼緊緊握著她手指，對楚愈擺一擺手。

    楚愈彎腰退出去，留孟彌貞和謝灼兩個(gè)人相持。

    一直回避的問題猝不及防被推到眼前，孟彌貞毫無準(zhǔn)備，有些手足無措，謝灼這次似乎一定要聽她個(gè)答案，并不退讓，然而他握著她手指，斷續(xù)寫過幾個(gè)字后，又一下一下涂抹掉，似乎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好半晌，他松開孟彌貞的手。

    掌心被汗水浸濕，孟彌貞有些想逃，可看著謝灼，卻又不忍心。

    靜對片刻，唇動(dòng)了動(dòng)，謝灼嗓音嘶啞地開口：“你不走嗎，剛剛不是還想逃？”

    話落，他微微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孟彌貞絞著衣擺：“我就那樣走了，太傷你的心，我不舍得?！?/br>
    她說著，伸出手：“要說什么，寫下來，好不好？”

    謝灼瞥她一眼，深吸一口氣，握住她手：“因?yàn)殛憤?？他愿意入京的話，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br>
    孟彌貞捏著自己衣擺：“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陸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謝灼握著她的手腕沉默片刻：“那你呢，不考慮陸崢，也不考慮我，你自己的念頭呢？如果他愿意而你不愿意，或是他不愿意而你愿意，你要怎么樣，也要和他一起嗎？”

    孟彌貞呆呆地眨動(dòng)眼皮。

    她被問住了。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之前也從不需要考慮這樣的問題，所以下意識(shí)保持一樣的選擇，然而此刻，第二條路就明晃晃擺在她眼前，謝灼握著她手，認(rèn)認(rèn)真真詢問她，你要選哪條？

    孟彌貞?yīng)q疑起來。

    她試圖單純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可太久沒有為自己做決定，根本不可能要把旁人完全剖離開。

    好半晌，她低頭，目光又觸及那封信件。

    孟彌貞沉默片刻，慢吞吞道：“我…我和你一起去?！?/br>
    謝灼看一眼那信，手指在她掌心潦草劃過：“還是為了他?！?/br>
    寫到這里，他仿佛還對前些天在馬車?yán)锏氖虑楣⒐⒂趹?，又補(bǔ)充一句：“你這次也還是選他?！?/br>
    孟彌貞捏住他指尖，有點(diǎn)慌張地否認(rèn)：“不是，不是的……”

    她垂下頭，穩(wěn)定下情緒：“經(jīng)年賬務(wù)，繁縟無比，極耗心力，而且事關(guān)舊案，稍微錯(cuò)上一點(diǎn)，都謬之千里。我不想看陸郎為了他父親的事情自苦，倘若有一線翻案的機(jī)會(huì)，那我愿意為他盡一點(diǎn)力氣?！?/br>
    頓一頓，她看向謝灼，視線怯生生的，觸及他眼神的時(shí)候，下意識(shí)要回避，猶疑一瞬，又抬起眼來，看著他：“而且，我也不愿意你一個(gè)人孤零零回去。沒有記憶、孤身一人，不知道該相信誰，一步步舉步維艱，如履薄冰，我不希望你一個(gè)人淪落到這樣的境遇?！?/br>
    “我也不舍得的。”

    說來說去，仿佛還是為了別人做打算。

    她抿一抿唇：“我也想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事情，也想看看外面的景色?！?/br>
    “我本來該是個(gè)蒙昧的農(nóng)戶女，又生在那樣的家境里，原本要被溺斃、被砸死、被深埋?？晌覂e幸活了下來，又僥幸讀了書、識(shí)了字，雖然文章寫得不怎么樣，但知道了天地廣闊，也知道了自己還能做女紅針線以外別的事情，譬如算數(shù)，譬如射箭……”

    “我想為了我自己，出去看一看，看看外面是什么樣子的，也想看看，我能靠我自己的能力做多少事情?！?/br>
    她說著，伸出手，主動(dòng)握住謝灼的手指，嗓音羞怯，卻堅(jiān)定：“我這一次，選陸郎，選你，也選我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