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看這世界上所有“想”都可能是假的，只有你沒必要做一件事時，你還是做了，才是真的。

    ——李微

    李微在做夢。

    他甚至不知道王玨引導(dǎo)了沒有，總之，他掉入了一個夢境。

    是一些關(guān)于人的，新的見解。

    這個夢境的場景是他工作的醫(yī)院，也是他接觸所謂正常人最多的一個地方。他以第三視角看見了自己，穿著白大褂，穿梭形形色色的診室，見形形色色的人。

    他與人的關(guān)系，一般都是醫(yī)患關(guān)系。醫(yī)患關(guān)系緊張，可能來自于各種因素。他自認為演技精湛，來去自如——

    其實，不止他一個人在演戲。

    要注意與伴侶同來的女患者，她們可能會故作吃痛，佯裝受害來博得伴侶憐惜；

    要注意看起來孤寡的老人，因為他們的兒女只在與醫(yī)護的爭利與指責(zé)上嘔心瀝血，以表孝心；

    要注意兒童患者的長輩——其實這長輩關(guān)心則亂還情有可原，但如果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說，他信任你，那你就要小心了。

    這是他總結(jié)的人。

    他看著畫面里的自己遇到了這樣的麻煩，只是不知道屬于上述哪種。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大打出手的家屬，訓(xùn)練有素的殺手條件反射讓他下一秒就把手術(shù)刀抵在那人頸側(cè)。僵持幾秒，他笑著把那人后頸的絨毛刮了，說：“給您備個皮。”

    但是威懾是最低級的解決辦法。

    畫面里，還是患者鬧事，他巋然不動。然后葫蘆出來了。

    自己的小徒弟將他們大肆訓(xùn)斥后，李微上前，安撫了鬧事的患者幾句，還不忘順帶當(dāng)著他們的面罵上幾句葫蘆。下一幕，你就能看到那患者對李微贊不絕口，又時不時用手指點葫蘆，被“懂事理”的李微人格魅力征服的一張臉夸張地咧著，活靈活現(xiàn)。

    有技巧的征服，叫馴服。

    資本、愛情、政治……就好似世間一切依賴與信任，都如這般在自我感動的反差之下受制于人，殊不知，那冷眼熱腸本就是一家。

    所以他看透人情，漠視人情。

    可是，是他看得太淺嗎？

    不然為何年深歲久之中，世人或是皆為情所困，為想所傷，或是明知留水無用，撈月無痕，或是明知下一秒就要去死，卻拿出永生存在的偏執(zhí)？

    畫面里的鏡頭在翻轉(zhuǎn)。

    病痛像空氣一樣無時無刻不彌漫在醫(yī)院里。有人想活，家屬卻見不到人影；有人想死，看著床前關(guān)切的一張張臉，欲語還休。這個國度有著被人情綁架的社會，生命似乎不屬于自己。他吃透了這一點，于是醫(yī)院里從來沒人不喜歡他。

    嫉妒他的同行，被壓一頭的護士，更年期愛找碴的院長……他都有辦法處理。

    他游刃有余地編織一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把所有與自己接觸的有血有rou的人類編排在上面。

    可是網(wǎng)上總有獵物會掉下來。

    那人歷經(jīng)多年艱辛，終于病情樂觀，身體狀況逐漸明朗，家人瞻前顧后，在第一線無時無刻不給予鼓勵與關(guān)懷。可他還是決定去死，因為，他想死很多年了。可是自殺也沒力氣，就把水果小刀折疊藏于胸口之下，笑臉相迎地跟妻子說：“你幫我按按背吧?！?/br>
    “撲哧。”

    他想死，為了家人在床上茍活著，最后還是死了。

    與之價值觀相反的，倒也有一人，而且是大熟人。

    那人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有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敢對抗殺手，裝睡蟄伏小半年，忍著劇痛與精神壓力自行復(fù)健，卻在終于有機會逃走的前一晚，貿(mào)然睜眼看他。

    他想活，被迫進入死的狀態(tài)，終于能堂堂正正地活了，最該惜命卻又決然豪賭。

    原因無他，只是為了一面。

    這一眼，坍縮了八年。

    明知，明知，然而，然而。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出自范仲淹《靈烏賦》。]

    那人匍匐笑喚妻子的時候在想什么？

    那人睜眼前一秒在想什么？

    人生千種萬種，唯一個明知故犯。

    所以，那個困擾了他多年的問題來了。

    什么是“想”？

    明知故犯，就是“想”。

    他在第三視角凝望。他看見自己身上有了裂痕。

    然后光漏了進來。

    眼前所有的場景全部消失。王玨耳邊的引導(dǎo)還在繼續(xù)，只不過變了些味道。

    “灰鯨和我說，你只論立場，不論是非?？墒?，可是啊，我一無所有了。

    “我知道你的心被掏空了。你殺人，你放火，你罪孽滔天。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非倫理是他們的。我的人生離群索居，社會早就不再接納我，我自然也不被它的準(zhǔn)則束縛。

    “我是一個真正的無產(chǎn)主義者，我愿意為你推翻暴君的統(tǒng)治，把舞臺上的絲線剪斷，帶著那個木偶走。

    “不管那個木偶還有沒有心。

    “如果你真有著祭拜上帝的職責(zé)，那我也沒有什么可以懺悔的。

    “我不論是非。因為我的立場，唯你一個而已?！?/br>
    手里的《圣經(jīng)》隨著王玨無意識翻動的手，悄然翻過很多頁。

    《圣經(jīng)》(雅歌2:7和合本)：

    “不要驚動我的愛人，等他自己情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