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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zhèn) 迷霧之城(一)

    無方鎮(zhèn)的秋,比別處都要涼。

    白霧里帶著刺骨的潮氣,似乎蘊(yùn)藏著無數(shù)針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膚便立即化開。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條細(xì)小支流,兩岸長滿了叢生的香蒲,高過人的膝蓋,像是大地茂密而干枯的毛發(fā)。

    主角團(tuán)趕路,一向愛抄近道,往叢林、荒地里面鉆,水塘里連座像樣的石板橋也沒有,只有幾塊尖銳的石頭裸露著頂部。

    “阿聲,”慕瑤回頭一望,眼中有淡淡詫異,“這……不是暗河?!?/br>
    這只是一條……普通的、淺淺的、沒有任何危險(xiǎn)性的小水塘。

    慕聲背上背著半睡半醒的女孩,頭也不抬地邁進(jìn)了水里:“她走不了。”

    慕瑤一時(shí)啞然。

    凌妙妙摟著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閉上了。他愿意背,她也懶得沾濕裙角,隨他去了。

    懸著的腿晃了晃,她忽然傾了傾身子,慕聲微微側(cè)頭,從她的角度,看得到他睫毛的弧度。

    “怎么了?”

    “我的鞋……”她抬了一下右腳,隱約露出裙擺下纖細(xì)的腳腕,“要掉了。”

    她晃了晃腳腕,想讓他幫忙勾一下。

    “……”他頓了頓,反手飛快地將她一雙鞋子脫下來,并成一雙,順手揣進(jìn)自己懷里,“掉不了?!?/br>
    “……”凌妙妙羞恥地將一雙赤足蜷起來,藏在裙子里,不想再理他了。

    他的手卻再次向下,捏住她的右腳踝摩挲了兩下,眸子烏黑,“冷么?”

    “不冷?!彼纫豢s,氣急敗壞地掙開,還在他沒來得及收回的手上踩了一腳。

    少年驟然讓她踩了一腳,睫毛一顫,默然撈住她膝彎,乖乖地不再言語了。

    一安靜下來,凌妙妙立即犯困了。

    察覺到背上的女孩呼吸漸平,暖融融的身子軟綿綿的,摟著他脖頸的手有越來越松的趨勢,他手臂收緊,喚了她一聲:“別睡,掉下去了?!?/br>
    凌妙妙驟然驚醒,下意識(shí)摟緊了他,眼睛都睜不開,在他鎖骨上拍了兩下,不耐煩地哼唧起來:“掉不下去,不是有你托著么。”

    “……”慕聲從一溜石頭上踏過,袍角已經(jīng)浸在水中,她石榴紅的鮮艷裙擺揉著,像一捧柔軟花瓣,緊緊壓在他袖口下。

    少年一面走,一面望著流淌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可能是瘋了,連這隨口的一句話,他也覺得幸福得眩暈。

    慕瑤早就過了河,耐心地站在岸邊等著慕聲慢吞吞地過來。他將人背過了河,輕手輕腳地放她下來,由背著改為抱著,徑自抱到了一棵樹冠碩大的榕樹下樹蔭下,平穩(wěn)地坐了下來。

    少年抬眸,黑潤的眼珠望著慕瑤:“阿姐,休息一會(huì)吧?!?/br>
    這商量的句式,用的卻是平淡的決斷語氣。

    “……好?!蹦浆幧裆珡?fù)雜坐在了一旁,看著他低下頭,無比耐心地幫她穿上鞋,旁若無人地玩弄起了懷里女孩鬢邊的頭發(fā)。

    凌妙妙從夢中驚醒,睜眼看到的是滿天絢爛的晚霞,一行大雁凝成小小的點(diǎn)往南飛去。

    她泛著水光的杏子眼呆滯地望著天,旋即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了天際沉滯的暮色。

    她發(fā)覺自己躺在慕聲懷里,他的手指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她的頭發(fā),絲絲縷縷的癢。

    后背因?yàn)殚L時(shí)間保持一個(gè)動(dòng)作而隱隱作痛。

    她還有些混沌,明明記得,出門的時(shí)候還是烈日當(dāng)空……

    她驟然坐起身來,滿臉通紅,又驚又懼:“我……我睡到晚上啦?”

    黑蓮花竟然任她睡著,不叫醒她。

    一回頭,便看到慕瑤靠在不遠(yuǎn)處的樹下,一動(dòng)不動(dòng)、生無可戀地看著他們,似乎等成了一座望夫石。

    為著她一個(gè)人,居然延誤了整個(gè)主角團(tuán)查案的進(jìn)度。

    “……”凌妙妙心中的自責(zé)頓時(shí)泛濫成河,“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

    “沒關(guān)系?!蹦铰暬觳辉谝獾貞?yīng),伸出手十分認(rèn)真地幫她正了正頭上睡歪的發(fā)釵。

    “誰跟你說話了!”凌妙妙拍開他的手,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沮喪極了,“慕j(luò)iejie,是我不好……”

    “沒事的?!蹦浆師o奈地笑了笑,語氣溫和憐惜,“妙妙這幾天可能也是累了……困了就多歇歇,晚點(diǎn)走也是一樣的。”

    走到無方鎮(zhèn)城內(nèi)的時(shí)候已近黃昏,街邊的燈籠都逐次點(diǎn)亮了。

    慕瑤攔住匆匆歸家的行人:“您知道‘花折’在哪里嗎?”

    那人驀地笑了,似乎聽見了什么笑話:“瞧見這些燈籠了嗎?”他伸手指指道旁酒肆璀璨的燈火,說話還帶著南部特有的口音,“順著這些亮光走下去,自然就能找到了?!?/br>
    “是嗎?”慕瑤回頭望著街,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那人譏誚地一笑,不太滿意她的表情:“鎮(zhèn)上的人可能不曉得皇城在哪里,但,酒樓酒肆肯定找得到的。”

    三人謝過了他,拔足朝著大街深處走去。

    無方鎮(zhèn)是個(gè)小鎮(zhèn),統(tǒng)共也沒有多少人,連碼頭都顯得格外蕭索,卻有一整條街的餐館酒肆,燈火粲然,夜夜笙歌。

    這座城,隱在迷霧中,自顧自醉生夢死。

    沿著兩旁燈籠一路前行,慕瑤忽然駐足,指著頭頂?shù)呢翌~:“到了。”

    凌妙妙抬頭一瞧,果然見到破舊的牌匾上斑斑駁駁的兩個(gè)扁扁的隸書字體“花折”,大門敞著,連個(gè)門迎都沒有,卻時(shí)不時(shí)有三三兩兩的人相互簇?fù)碇~了進(jìn)去,生意顯見的不錯(cuò)。

    花折的樓足三層,是比兩旁的建筑大了一圈,從尚未毀壞的雕欄玉柱,依稀可見舊時(shí)如何富麗堂皇,只一點(diǎn)——太破敗了。

    大門和匾額上的漆面是剝落的,金屬生了銹,門口兩座石柱上面雕刻的獅子,頭頂上長滿了青苔,看起來未加修葺,連懸著的紅燈籠,看起來都比旁邊店家昏暗一些,像是坐落在新街上的前朝舊古董。

    慕瑤與妙妙對視一眼,面色隱隱凝重:“進(jìn)去吧。”

    柳拂衣選的地方,果然不同凡響。

    沿著蜿蜒的主廊進(jìn)入,南北天井投下凄清的夜色,廊上燈燭熒煌,閃閃滅滅,一直延伸到遠(yuǎn)方,慕聲的眉頭微微一蹙。

    似乎那主廊側(cè)邊,本應(yīng)有無數(shù)人影晃動(dòng),衣香鬢影,輕歌曼舞,光華流轉(zhuǎn)。

    可是再瞧,只有寂寂夜色,冷落門庭。

    “怎么了?”妙妙望著他的臉色。

    “沒事?!彼栈啬抗?,望著她的眸光里倒映著昏黃燭火,顯得格外柔軟。

    妙妙一頓,也放低了聲音:“不舒服說話啊?!?/br>
    他眸光動(dòng)了動(dòng),半晌,看著她點(diǎn)點(diǎn)頭。

    這一路上的景幽靜凄清,看起來足像是酒肆資金不足、倒閉前的慘狀,一直到大廳里,凌妙妙的印象才有所改觀——

    酒肆一層坐滿了人,喧鬧嘈雜,觥籌交錯(cuò),一股熱鬧的人氣混雜著酒菜香氣撲面而來,霎時(shí)沖淡了進(jìn)來之前的破敗凄清。

    大廳里的桌椅已經(jīng)加到了飽和狀態(tài),人從桌子間通過,都要側(cè)著身走,食客們扭個(gè)身,都隨時(shí)有可能擦到另一桌人的后背。

    小二只有一個(gè),兩手都端了托盤,恨不得再在頭上頂一個(gè),在這迷宮般的大廳內(nèi)飛快地繞來繞去,大約是應(yīng)付了太多人,臉上連笑影也沒了,滿臉的不耐煩。

    “李兄,這個(gè)酒樓好是好,怎得名字里帶了個(gè)‘折’字,不好聽?!鄙砗笠蛔纼扇藢ψ?,需要大聲說話,才能讓對方聽得清楚。

    “你有所不知,此樓原身是無方鎮(zhèn)最大的秦樓楚館‘花折’,取的是‘有花堪折直須折’,‘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含義……多少王公貴族,從京城遠(yuǎn)道而來,跑到無方鎮(zhèn),為花折腰?!睂κ椎墓右财D難地扯著嗓子喊,“你以為大家都是為了什么來,乃是為了看一看這一‘折’的風(fēng)采!”

    “這樓里可還有姑娘?”那人身子前傾,顯然來了興趣。

    對首的解答者晃了晃筷子,頭也不抬,“沒了,早沒了,這里換了四五任老板,早就不是妓館了?!?/br>
    “噢……”他有些失望地嘬了一口酒。

    “不過,還有個(gè)保留節(jié)目。”公子笑吟吟地賣了個(gè)關(guān)子,“我先不說,一會(huì)兒你便知道。”

    現(xiàn)場已經(jīng)混亂一片,滿大廳的人吃得如火如荼,主角團(tuán)見小二顧不上伺候,便自行尋了空桌坐下來,親力親為地倒了茶,慕瑤撿起桌上的菜譜,遞給了妙妙。

    妙妙看著菜譜,密密麻麻一版蠅頭小字,還是豎排,頭一陣發(fā)昏,便將菜譜塞給了慕聲:“你點(diǎn)?!?/br>
    慕聲頓了頓,垂下纖長的睫毛:“你想吃什么?”

    她一時(shí)半刻想不出,他已經(jīng)非常貼心地低聲念起來:“……鹽水鴨,素什錦,桂花拉糕,冰鎮(zhèn)酒釀,赤豆元宵……”

    “這個(gè)吧?!彼巴?。

    他停了:“哪個(gè)?”

    “赤豆元宵?!?/br>
    “嗯?!彼c(diǎn)點(diǎn)頭,將菜譜合起來,遞給慕瑤。

    凌妙妙攔住他的手,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望著他,“你不點(diǎn)?”

    慕聲微微一頓:“不用了?!?/br>
    妙妙的眼睛眨了眨:“沒有喜歡吃的么?”

    他的黑眸瀲滟,水光之下略有些茫然。

    “那我再點(diǎn)一個(gè)。”凌妙妙瞧他這模樣,毫不客氣地奪過菜譜,裝模作樣地掃了一眼,“杏云糕。”說完,斜睨著他,著意觀察他的反應(yīng)。

    ……甜的。

    回憶碎片里,蓉姨娘端了一盤給他,說那是他兒時(shí)很喜歡吃的東西。

    慕聲聞言,眼里未起波瀾,只是有些疑惑:“我剛才沒念杏云糕?!?/br>
    凌妙妙的裝模作樣被拆穿,滿臉通紅地將菜譜塞給他,脆生生道,“就是很想吃,那你找找上面有沒有?!?/br>
    慕聲低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然真的在一排糕點(diǎn)中找到了這三個(gè)字,“杏”字上頭還拿筆點(diǎn)了個(gè)圓圓的點(diǎn),想必是推薦的意思。

    少年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倒是會(huì)吃。他的指尖停在那個(gè)圓點(diǎn)上:“有?!?/br>
    “那就點(diǎn)。”

    慕瑤忽然發(fā)出一陣驚呼,妙妙抬起頭,席上赫然多出了一身黑的柳拂衣,似乎是風(fēng)塵仆仆趕來,渴得連喝了三杯茶水,才緩過來。

    喝完,才顧得上譴責(zé)地看著慕聲:“阿聲,我給你燒了一路的通訊符,你怎么理也不理?追得我腿都快跑斷了?!?/br>
    “阿聲?”慕瑤驚異地扭頭去看慕聲,少年眼睫半垂,充耳不聞,眼尾的弧度在燈下清冷又嫵媚,隱隱帶著一絲譏誚。

    凌妙妙卻很興奮:“柳大哥,你和慕j(luò)iejie是不是明天就要成婚了?”

    “???”柳拂衣一口茶水差點(diǎn)嗆在喉嚨里。

    慕瑤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凌妙妙,兩人面面相覷,俱是滿臉震驚。

    忽然從背后傳來了清脆的梆子聲,旋即大廳里像是被按了靜音鍵一樣,瞬間安靜下來。

    一個(gè)紅鼻頭的老頭穿著彩色布片綴成的破袍子,花里胡哨地站在了大廳中央,一手敲梆子,一手捋著花白的胡子:“各位,又見面了?!?/br>
    眾人飯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鼓起掌來,歡聲雷動(dòng)。

    他笑瞇瞇地微一頷首,四下致意:“今天,我們講無方鎮(zhèn)慕容氏與趙家公子的故事?!?/br>
    話音未落,大廳里竟然響起了如潮的掌聲和口哨聲,活像是大明星開嗓。

    身后那一桌對酌的人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得意的笑:“瞧見了嗎,這就是那保留節(jié)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