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不成，你們還想過回以前那種幫衛(wèi)所屯田數(shù)十畝，每年只能領(lǐng)取十幾石糧食的苦日子嗎？！”

    “如今殿下派我們前來，便是教你們?nèi)绾谓夥抛约海绾伪Ｗo自己。”

    “無二話，哪怕是為了剛剛均下的田地，我們也當奮勇殺敵，舍生忘死，換家人一個盛世太平！”

    “殿下已經(jīng)帶兵南下，我們只需撐過一個月便能等待援軍?！?/br>
    “此城若是守住，守城士兵盡數(shù)發(fā)二十畝賞田！”

    “戰(zhàn)死弟兄，額外再發(fā)三十畝撫恤田，二十石撫恤糧！”

    望著底下人心惶惶的部眾，崔均先是從理論層面上深刻闡述了己方的正義性與光榮性，又結(jié)合具體的情況，謊稱渤海大軍已經(jīng)南下，城外的劉真所部囂張不了太久。

    最后，他又放了一個大招，許下了生前生后的各種功賞與撫恤。

    總而言之，只要跟著渤海好好干，踏踏實實地守住金州城，那他們的家人就可以一躍成為擁有數(shù)十畝田地的富農(nóng)。

    倘若自己不幸戰(zhàn)死，更是有足夠的糧食和撫恤田，能夠一躍讓家里人成為小地主。

    “殺！殺！殺……”

    在崔均一番聲情并茂、深入人心的激情演講的鼓動下，金州守軍頓時一掃之前的沮喪絕望，變得熱血沸騰，斗志昂揚。

    可以說，崔均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就將隊伍的積極性與戰(zhàn)斗力完全激發(fā)出來了。

    劉真雖指揮手下分成多個梯隊輪流攻城，妄圖用車輪戰(zhàn)，晝夜不停，在最短時間拿下金州城，結(jié)果卻不盡人意。

    整整一個上午，劉真付出了超過八百余名士兵和二十四位總旗官以上將領(lǐng)死亡的代價后，依舊未能如愿攻破金州，甚至沒有一部人馬登上金州城墻。

    這樣的戰(zhàn)果，讓劉真臉色十分難看，底下兵卒也士氣低落。

    休整了一個正午后，劉真令回回炮持續(xù)攻打金州城，從未時（13點）到酉時（17點），整整兩個時辰不間斷的投石攻城下，金州城頭死傷不小，城墻卻依舊堅固的矗立在這遼東半島的南端。

    “爹，革帶已經(jīng)換了五次，還要繼續(xù)嗎？”

    策馬來到劉真面前，劉昂艱難詢問，劉真也臉色難看。

    他看了一眼天色，最后無奈搖頭：“收兵休整，讓全軍埋鍋造飯。”

    “是”劉昂也十分無奈，朝廷在洪武二十八年時對這金州城的加固中費了心力，可如今沒拿它來對付倭寇，反倒是拿來對付自己人了。

    “鐺鐺鐺……”

    鳴金收兵的聲音傳來，明軍如潮水般退去，而金州城頭卻爆發(fā)了如雷鳴般的喝彩聲，仿佛在嘲笑明軍的無能。

    “算算死傷了多少弟兄！”

    穩(wěn)若泰山的崔均側(cè)頭詢問鄭峻，鄭峻也連忙帶人去詢問盤查。

    半個時辰后，一份陣亡名冊交到了崔均的手上。

    五十二個渤海兵卒和九十六個金州兵卒陣亡，這數(shù)量對比攻城的明軍，差距過于明顯，因此即便不知道明軍傷亡多少的崔均也松了一口氣。

    “召他們的家人前來，撫恤田在城外我發(fā)不了，但撫恤的糧食必須當著諸位弟兄的面，發(fā)給這些為國捐軀將士的家屬！”

    崔均開koujiao代，鄭峻也頗為感動。

    曾幾何時，若是他在當屯兵時，也能遇到如渤海這般講道理講公平的將領(lǐng)，他們又如何能過得那么苦。

    鄭峻派人召來了那九十六個金州兵卒的家屬，有其父母，也有其妻兒。

    他們哀嚎著，痛哭流涕，當著眾人的面，崔均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白色的麻布綁在頭上。

    他上前帶人扶起這群傷心欲絕的家屬，對他們也對旁人承諾道：

    “二十石撫恤糧，二十畝賞田，三十畝撫恤田，如今我當著大家伙的面交給這群戰(zhàn)死弟兄的遺孀?！?/br>
    “阿翁，在下知道你們難過，戰(zhàn)死的弟兄也是我之親人，你們年長，而我年紀尚幼，若不嫌棄，我愿為戰(zhàn)死弟兄披麻戴孝，為他們燒足足夠的黃紙！”

    說罷，崔均當著城上城下上千人的面，跪下給戰(zhàn)死的那群弟兄狠狠磕了三個響頭。

    金州城的地面經(jīng)過加固后，早已是三合土與碎石夯實的堅硬地面，因此崔均這三個用力的響頭，當場便將他的額頭磕得紅腫。

    “不可啊……”

    家屬們本就指望崔均將承諾全部兌現(xiàn)，卻不想崔均不僅全部兌現(xiàn)，還愿意為他們的孩子、丈夫披麻戴孝。

    崔均年輕，不過二十有一，而那群戰(zhàn)死的金州兵卒，大多都三四十歲，說是崔均的父輩也不為過。

    瞧著崔均磕頭，他們不免就看向了自己的娃娃。

    崔均并不比他們大幾歲，卻在此給他們的父親披麻戴孝。

    見此情景，幾名家屬扶起崔均，崔均也對他們作揖，對四方城上城下的軍民作揖。

    “均田之策不會更改，賞田撫恤田也不會占據(jù)金州田額?！?/br>
    “今日我翻看了金州的《魚鱗圖冊》，這才發(fā)現(xiàn)金州衛(wèi)有額田四十七萬二千四百余畝，而我金州軍民僅有四萬三千三百余口?！?/br>
    “按理來說，這些田地均分下來，在場每名父老鄉(xiāng)親都有起碼十畝耕田，每家每戶起碼四五十畝耕田，辛苦勞動一年，能收獲三四十石糧食?！?/br>
    “可我細細問過金州的弟兄們，爾等除了手中余田所獲得的五六石糧食，以及那軍戶的十二石軍餉外，居然再無所獲。”“軍戶困苦始端已然開啟，而那朝中佞臣不知軍戶困苦，居然還在慫恿陛下對付自己的親叔叔、堂兄弟?！?/br>
    “我渤海此次南下，為的就是解放沿邊軍戶，讓大家想當兵就當兵，想當民就當民，將土地分給你們，讓你們好好安生過日子，種得的糧食，想吃就吃，想丟就丟，絕不再復此前的苦日子！”

    崔均的話說的人聲淚俱下，其實在崔均到來以前，他們并不覺得自己困苦，畢竟對于那些三四十歲的百姓來說，他們是見證過元末亂世的，因此只要有糧食能讓他們活著，就已經(jīng)十分幸福了。

    可在崔均的話下，他們也開始覺得自己十分委屈，全家七八口人，每年幫衛(wèi)所耕種幾十畝軍屯田，卻只能得到每個月一石的月糧和幾斤鹽。

    若是這些田真的如崔均的話那般是他們自家的，那他們到底可以過上什么日子??？

    漸漸地，四周人開始委屈的啜泣起來，就仿佛受了多年的苦，終于得到了宣泄一般。

    鄭峻站在人群中，看著崔均的背影，心中不禁感嘆。

    他在崔均這般年紀時，不過只是個在田間耕種的屯兵罷了，而崔均已經(jīng)統(tǒng)帥六千余人，正面與都督劉真分庭抗禮。

    這么一看，自己前半輩子或許真的被自己浪費了。

    鄭峻還在感嘆時，崔均的話已經(jīng)徹底激勵了金州城軍民，此刻他們不再是為了渤海而戰(zhàn)，而是為了自己。

    哪怕沒有賞田和撫恤田，可只要均田政策可以推行，他們就可以翻身成為富農(nóng)，不用再過上這種幫衛(wèi)所種地的日子。

    翌日清晨，劉真再度派出大軍進攻金州城。

    面對來勢洶洶的敵軍，崔均帶領(lǐng)士兵在城頭嚴防死守，雖然他的年紀在眾人之中十分年輕，可他卻身先士卒，浴血奮戰(zhàn)在一線，致使全軍上下備受鼓舞。

    守軍士氣大振，一鼓作氣竟然打得劉真大軍連女墻都摸不到了。

    “嘭??！”

    黃昏，劉真掀翻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他手里拿著那份死傷文冊，難以掩蓋自己的脾氣。

    “今日我軍已然有了準備，回回炮更是備足七十架，連續(xù)打了三個時辰，為何今日的傷亡反倒更大了？”

    劉真看著文冊上所寫的那“九百六十七”，這不是數(shù)字，而是他遼東都司的骨血，他麾下的兵卒啊……

    劉真憤慨，可他的憤慨來不及繼續(xù)發(fā)泄，便見到了劉昂拿著加急送來的軍情走到了帳內(nèi)。

    “爹，賊軍在正午便抵達了復州城北，數(shù)量之多，不下萬五！”

    劉昂一開口，劉真便搶過了加急送來的軍情。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一切，心里情緒起伏不定。

    “明日……”他沉默了許久后開口：“明日起全軍壓上，你也帶隊攻城。”

    “末將領(lǐng)命！”劉昂單膝下跪，作揖接令。

    日夜罔替，時間來到劉真攻城的第三日，一萬六千多大軍除了六千騎兵外，已經(jīng)盡數(shù)壓到陣上。

    這一日，金州城四面都遭受了長達三個時辰的回回炮進攻，并在之后經(jīng)歷了長達四個時辰的短兵猛攻。

    明軍終于登上了城頭的馬道，卻又被崔均、鄭峻二人親自帶隊趕下城去。

    只是明軍的頑強與渤海軍一樣，他們被趕下城去，卻又頑強的攻上城來。

    你來我往，雙方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日的攻守拉鋸戰(zhàn)，可直到六月十五日，金州城依舊如同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一般矗立在這半島南端。

    城頭的紅底黑邊朱雀旗也依舊屹立不倒，在城上箭樓獵獵作響。

    原本劉真還有心思整軍備戰(zhàn)，可當復州城的消息傳來時，他卻再沒了心思。

    “昨日正午，復州城告破，守將趙騫陣沒戰(zhàn)死，守軍半數(shù)投降……”

    營帳內(nèi)，聽著劉昂帶來的消息，帳內(nèi)的明軍將領(lǐng)們已經(jīng)徹底絕望。

    整整九日的作戰(zhàn)，眼見用盡了吃奶的勁也拿不下金州城，反而還被渤海軍拿下了遼東唯二城池的復州城，所有將領(lǐng)都搖擺不定了起來。

    當然，他們并不是想投降，而是想勸劉真撤回九連城。

    他們的想法，劉真也能看出來。

    他想到了吳高的話，起身走到營帳門口，眺望那座他們血戰(zhàn)九日的城池，心中哀愁之意難以言表。

    “撤軍，回九連城……”

    劉真遺憾下令，可諸將卻沒有一個人勸阻他，可見他們已經(jīng)被金州城的堅固打滅了心中氣焰。

    大軍開始收拾戰(zhàn)場，將城外的尸體集中掩埋，將甲胄裝車。

    正午時分，劉真懷揣著遺憾，最后看了一眼那矗立在天地間的金州城，率領(lǐng)大軍撤回九連城。

    來時他們有一萬九千大軍，可離去時卻只只剩下了來時四分之三的數(shù)量。

    “撤了！撤了??！”

    金州城頭，所有守軍看著撤離的劉真所部，忍不住的歡呼雀躍起來。

    鄭峻也是其中一員，他在歡呼過后便四下搜尋著崔均身影，最后在城門樓的一處角落找到了熟睡的崔均。

    看著熟睡中的他，鄭峻情不自禁的笑了。

    興許在這種時候，崔均才會做出與他實際年齡相符的事情吧。

    鄭峻退了下去，派出五百馬步兵充作塘騎，前往城外打探劉真所部的行蹤。

    一個時辰后，在確定了劉真確實要撤退后，鄭峻下令全城兵卒出城打掃戰(zhàn)場，同時砍伐樹木壘砌為柴。

    九日的消耗，金州城內(nèi)早已沒有了一根柴火，如果不是崔均下令不準拆屋，鄭峻他們都差點把百姓的屋子給拆了。

    如今好了，劉真撤退，他們也能緩一口氣了。

    半日的時間過去，崔均整整睡到了凌晨才緩緩蘇醒。

    他是聽到了劉真撤退后己方的歡呼聲才睡著的，因此他醒來時，當即便清醒的知道了劉真為什么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