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黎在里面悶悶地答應了一聲。

    至始至終，他連頭都沒抬過，如果不是手里拎著一條大腿骨，那這場面或許還有幾分賞心悅目的情調(diào)在。

    安竹對酈黎現(xiàn)在是十二萬分的敬佩——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樣，面不改色地處理尸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為何要這么做。

    難不成，這是什么借尸還魂的鬼魂妖怪必須要做的儀式？

    安竹一下子緊張起來，四處觀望著，生怕被人看到。誰知沒過一會兒，就有幾個年輕人拎著同款工具箱過來了，后面還跟著一群怒氣沖沖的老太醫(yī)，嚷嚷著要找陛下要個說法。

    安竹連忙上前一步攔住他們：“你們是干什么的？陛下此時正有要事，不得入內(nèi)！”

    “就是陛下吩咐我們過來的?！睘槭椎哪悄贻p人說道。

    安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不等開口，就聽到后面?zhèn)鱽磲B黎的聲音：“對，讓他們穿好防護服進來吧，正好我教教他們解剖?！?/br>
    古代雖然沒有福爾馬林和低溫速凍的大體老師，但新鮮去世的尸體，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酈黎還特意叮囑錦衣衛(wèi)，叫他們多給這些人家一些錢財，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為安，死者為大。他這種做法，雖然有仵作驗尸在先，卻還是讓這個時代的很多人都無法接受。

    如果不是實在揭不開鍋，沒有人會愿意把親人的遺體拿出來賣錢。

    但人倫要顧及，醫(yī)學也要發(fā)展，沒有自愿捐贈的遺體，酈黎只能盡可能地多給大體老師的親人家屬一些補償。

    他叫來的這些年輕人，都還不是太醫(yī)，只是太醫(yī)的學徒。

    因為酈黎很擔心那些老太醫(yī)上了年紀，觀念落后，也受不了這種刺激。

    誰知道這邊剛說完，門口就傳來了一群老太醫(yī)中氣十足的嚷嚷聲：

    “陛下，憑什么不讓老臣進去？”

    “我們雖然年紀大了，但經(jīng)驗豐富，哪怕只在邊上旁觀，給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

    “對啊，我那徒兒懂個屁？他連斷腸草和金銀花都分不清！這種好事就該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須發(fā)花白、平日修心養(yǎng)身的老太醫(yī)群情激奮，激動得個個臉紅脖子粗，還對自己徒弟們嫉妒到眼睛都發(fā)紅。

    不是，處理尸體這種腌臜事兒，居然還能算得上是好事嗎？

    甚至還需要人人爭搶？

    安竹覺得，自己有點兒搞不懂這個世界了。

    酈黎只用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閉嘴了：“防護服就剩兩套了，你們選兩個代表出來吧，一老一少?！?/br>
    太醫(yī)們瞬間安靜下來。

    這邊一個鶴發(fā)長須的太醫(yī)撫須說自己師承某某杏林國手，那邊立馬有太醫(yī)打斷他說你師父曾經(jīng)是我祖師的手下敗將，這邊又冒出來一個聲稱自己為大景三代帝王配藥治病的老資歷……聽得一旁的徒弟們瑟瑟發(fā)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選出了一位年輕人作為代表。

    最后在眾人羨慕嫉妒的注視下，一位最為德高望重、醫(yī)術(shù)精湛的老太醫(yī)昂首挺胸地朝著四周人拱手，帶著那位年輕人換上自制的防護服，進了屋子，給酈黎打下手去了。

    “等下，”之前那位給徐少使看病的老太醫(yī)忽然出聲，“這不是還有一套嗎？”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齊齊扭頭，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沒吃飯的餓狼看見rou了似的。

    安竹：“…………”

    他瑟瑟發(fā)抖地把衣服脫了下來。

    他欲哭無淚地想，沈指揮使，您到底啥時候回來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帶個話回來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帶來，陛下在宮里，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酈黎倒完全不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雖然條件簡陋了點，但今天這番教學，倒是讓他重溫了一遍在醫(yī)學院給學生上課的樂趣。

    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尸間看到學生們慘白的小臉，總能讓他回憶起青春的歡樂時光。

    他先前想的一點兒沒錯，這種地方確實不適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醫(yī)才進來不到一刻鐘，就覺得喘不上氣來，強撐著又看了一會兒，還在嘴里含了片參片吊氣，倔強著不肯走。

    最后是被酈黎轟出去的，才出大門，就吐了個稀里嘩啦。

    “唉?！?/br>
    酈黎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搖搖頭，繼續(xù)干自己手上的事了。

    這幫宮里的太醫(yī)，養(yǎng)尊處優(yōu)，一輩子都沒見過太多疑難雜癥，真要說見識過的血腥，估計連民間的產(chǎn)婆都比不上。

    更別提和張仲景、華佗這樣青史留名的名醫(yī)比了。

    人家可都是實打?qū)嵲诿耖g歷練出來的。

    “陛下，您為何懂的這么多？”一起進來的那位年輕人佩服地聽著他講解，“什么神經(jīng)、基底核、結(jié)締組織……都是在下聞所未聞的知識！難不成，您是在夢中得到了仙人傳授嗎？”

    酈黎現(xiàn)在一聽到“仙人”兩個字就頭大。

    隔著幾層口罩，他瞥了那年輕學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亂語，行醫(yī)又不是跳大神，指望著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練練穩(wěn)。”

    “這些知識也不是憑空得來的，是一代一代醫(yī)學前輩總結(jié)得來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國家一樣，如果沒有先祖開國，后面哪里來的大景十幾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