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從前妻主帶我去夜市一樣嗎？您很久沒有帶我出去過了?！崩渖窖愕P眼微微上挑，眸中流轉(zhuǎn)著期待。

    沈黛末有些愧疚，她公務(wù)繁忙，以至于忽略了對他的陪伴，怪不得不愿意出門。

    “那這次我們出去玩?zhèn)€痛快怎么樣？”她補(bǔ)償似的說道。

    “好?！崩渖窖愦浇巧蠐P(yáng)，輕輕親了一下她的手指。

    這時(shí)白茶將午飯端了上來，冷山雁本要起身為沈黛末夾菜，但沈黛末惦記著雪災(zāi)的事情，以及對冷山雁的承諾，只有現(xiàn)在抓緊時(shí)間把工作做完，上元節(jié)那天她可以抽出時(shí)間來，專門陪伴他一整天。

    因此沈黛末扒拉了兩口飯菜，就急匆匆的離開了。

    她一走，暖烘烘的室內(nèi)一下子就冷寂了下來。

    冷山雁看著滿桌精致的飯菜，發(fā)出一聲溫柔又無奈的嘆息：“總是不能留住您。”

    *

    沈黛末忙得腳不沾地，終于將集體供暖這件事安排好了，寒山縣再也沒有百姓挨凍，甚至還吸引了隔壁縣的窮苦人家冒著風(fēng)雪趕來，本地官員們原本不愿意接受其他縣的難民，沈黛末力排眾議收下了他們，百姓感激涕零，沈黛末的聲望又高了一大截。

    好不容易熬過了年，天氣眼看著就要轉(zhuǎn)暖時(shí)，沈黛末卻因連軸轉(zhuǎn)地忙碌，常常冒著風(fēng)雪去集中供暖出體察民情，雖然穿得厚實(shí)，又戴上了冷山雁為她做的白狐圍脖，但還是不堪勞碌病倒了。

    起初只是輕微咳嗽，身體酸痛，但當(dāng)天夜里就突然發(fā)起了高燒。

    冷山雁連夜讓查芝去請了全城最好的大夫，看診、拿藥、煎藥，但高燒始終反反復(fù)復(fù)，身體發(fā)冷發(fā)虛，飯也吃不進(jìn)去，都快燒迷糊了。

    在她神智模糊間，她隱約能感受到耳邊有許多人再說話，似乎是一群大夫在她會(huì)診，冷山雁出高價(jià)讓她們都住在家中，只照顧她一個(gè)人，聲音里既有懇求也有威脅，語氣幾近瘋狂。

    窗外狂風(fēng)肆虐，北風(fēng)嗚嗚吼吼，吹得窗紙砰砰作響，大夫們的議診聲，白茶擔(dān)心的關(guān)切聲，炭火發(fā)出的噼啪聲，在她耳旁喧鬧，腦袋像被火燒灼似的疼痛難忍。

    然后她感覺有一雙手顫抖著，不停地?fù)崦l(fā)燙的臉頰，觸碰她冰涼的額頭，一兩滴清涼滴落在她的臉頰上，慢慢滑進(jìn)她的口中，是苦澀的味道，像極了淚水。

    七日后，沈黛末恍惚的意識(shí)才漸漸清醒，睜開眼就看見冷山雁微紅的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整整七日，他衣不解帶的伺候她，眼底一片青黑，整個(gè)人都消瘦了許多，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沈黛末伸手撫了撫他憔悴的臉，對他笑了笑。

    冷山雁卻跪在床邊，沉默著托起她的手，將臉埋進(jìn)她的手心里，眼淚無聲的流淌，從她的指縫里溢出。

    她感受著掌心的潮濕，嗓音一片干啞：“郎君，對不起，原本答應(yīng)你要陪你去看燈會(huì)的?！?/br>
    向來穩(wěn)重內(nèi)斂的冷山雁，突然伏在她的身上，緊緊地抱住她，瘦削嶙峋的肩膀發(fā)出輕微的顫抖，帶動(dòng)著床架跟著震動(dòng)，那是他壓抑無聲的嗚咽，沈黛末心頭酸軟，將他擁入懷中：“沒事了、沒事了?！?/br>
    *

    古代沒有布洛芬，沒有抗生素，一場高燒差點(diǎn)要了她的命，冷山雁將她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但他依然不敢有任何松懈，依然寸步不離地照顧她，連她的藥都親自盯著熬好了端給她。

    沈黛末雖然退了燒，但依然咳嗽不止，大夫不讓她下榻，更不讓她吹風(fēng)，叮囑她好生修養(yǎng)半個(gè)月，多吃多睡，養(yǎng)好身體，免得落下病根。

    于是院子開始?xì)㈦u宰鴨，煮豬烹羊，早上雞蛋羊奶，中午東坡肘子燒羊排，晚上燉雞燒鴨，頓頓大魚大rou都給沈黛末整怕了。

    “郎君，我的好郎君，我真的不想吃了，我每天都要吃那么多，又不能下床走動(dòng)，感覺我都吃胖了?！?/br>
    沈黛末看著面前的酒炊淮白魚、蒸軟羊、蔥潑兔、洗手蟹等菜，放下筷子拽著冷山雁的袖子求饒道。

    “妻主，大夫說了，您要多進(jìn)補(bǔ)才好。”冷山雁扯回袖子，語氣淡淡的。

    “可是我真的吃不下去了。”沈黛末把頭一偏，雙手抱胸，生氣道。

    冷山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不緊不慢道：“每次您都這樣說，可每次飯后那些芭蕉干、甘蔗、龍眼、小元兒l、櫻桃煎等水果零食，您可沒少吃。莫非妻主有兩個(gè)胃，一個(gè)專管正餐，一個(gè)專管小食？”

    沈黛末訕訕一笑，好像個(gè)偷吃零食不吃飯的小孩兒l被mama抓包了，有點(diǎn)丟臉是怎么回事？

    “那些蜜餞果子雖好，但都不是正經(jīng)食物，妻主還是多吃點(diǎn)正餐吧。”戳穿偷吃零食的沈黛末后，冷山雁依舊溫聲細(xì)語，又給她盛了一碗新法鵪子羹，哄著她吃飯。

    沈黛末沒辦法，只能繼續(xù)埋頭苦吃：“郎君你也陪我一起吃，照顧我這么久你也瘦了，要長胖咱們一起胖，來張嘴，啊——”

    沈黛末夾了一片白魚rou給他。

    冷山雁搖頭微微失笑，張嘴吃了一口。

    “郎君，娘子，師公子來了。”白茶站在門口。

    “他來做什么？”冷山雁笑意微斂。

    白茶搖頭：“不知。”

    “估計(jì)又有什么事吧，我去看看?！鄙蝼炷┯崎_被子出去。

    冷山雁一把摁住她：“妻主忘了大夫的叮囑嗎？您要臥床修養(yǎng)，不能見風(fēng)，師公子那邊我去見就好?！?/br>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淡褶，起身前往正廳。

    今日陽光不好，光線黑沉沉的，屋子也顯得陰暗高敞，師蒼靜坐在客座上，神情凝重地等待著沈黛末，聽到腳步聲，他欣喜地抬頭，可當(dāng)看見出來的只有冷山雁一人時(shí)，眸光頃刻黯淡了下去。

    冷山雁坐在主位之上，背后是一張金漆描繪的花鳥屏風(fēng)，與他沉香色的外袍交相呼應(yīng)，沉香色雅致沉肅，年輕男子大多不喜，覺得老氣橫秋，可穿在冷山雁時(shí)身上非但不顯得老氣，反而更顯得他容貌冷峻艷麗。

    “師公子今日前來，可有什么事？”冷山雁低著頭，輕轉(zhuǎn)著指間玉蛇戒。

    師蒼靜道：“沈大人怎么沒來？”

    “妻主病了，正在養(yǎng)病，師公子若是有事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沈大人病了？”師蒼靜握緊了扶手，擔(dān)憂道：“大人怎么就病了？可有好些了？是什么?。课蚁肴タ纯?，怎么好端端的就生病了?！?/br>
    冷山雁唇角不經(jīng)意勾了一下，淡聲道：“師公子身為外男，怕是不便見妻主，不過你的關(guān)心我回去會(huì)轉(zhuǎn)告給妻主的，倒是師公子今日來究竟有什么事？”

    師蒼靜沉默了半晌，道：“我母親那邊來信了，她們會(huì)派人來接我和父親去京城?！?/br>
    “這是好事，恭喜師公子了?！?/br>
    “可是、”師蒼靜欲言又止。

    如果沈黛末在這，肯定會(huì)順著師蒼靜的話茬，主動(dòng)詢問他可是什么？

    可冷山雁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并不打算接他的話，只把玩著手中戒指。

    氣氛沉默，最后師蒼靜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雁郎君也知曉我的經(jīng)歷，我雖然在金玉甌做過藝伎，可守宮砂仍在，可以自證清白，但我父親就難了……所以，我想請大人或是郎君，在京城來的那些人面前替我父親做個(gè)證，證明他只是在許家為仆，不曾受過侮辱?！?/br>
    “馬氏曾受過許大戶的侮辱？”冷山雁抬眼。

    師蒼靜立馬站了起來，道：“當(dāng)然沒有，只是我父親沒有守宮砂，無法證明清白，我怕回到京城之后，盧氏用這個(gè)招數(shù)對付我父親?！?/br>
    冷山雁端起旁邊的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既然您父親是清白的，又何須我來作證。師公子，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雖然有些矛盾，但總比被人設(shè)計(jì)，還毫無準(zhǔn)備得好……雁郎君這是不愿意幫我們了？”

    冷山雁輕笑：“我是在馬氏從許家解救出來之后，才與他有兩面之緣，不清楚他的過往，對不清楚的事情作證豈不是偽證？師公子，恕我愛莫能助了?！?/br>
    師蒼靜的臉白了一陣，道：“無妨，請讓我見一見沈大人?！?/br>
    沈黛末跟冷山雁不同，她會(huì)愿意幫他的。

    冷山雁的臉上堆著客氣冷淡的笑：“師公子，方才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妻主生了病，不能見風(fēng)，不便見客，您請回吧。”

    “又是不能見風(fēng)，上一次白茶也是這樣針對我的?！睅熒n靜惱怒道。

    冷山雁臉上的笑容徹底淡去，沈黛末大病初愈，他一心撲在她身上，抽出時(shí)間來跟師蒼靜這個(gè)蒼蠅周旋本就不耐煩，還要被他如此胡攪蠻纏。

    讓他去給馬氏的清白作證，真是可笑。

    因?yàn)楸R氏的存在，冷山雁避這兩父子都來不及，師蒼靜竟然還敢舔著臉來求他。

    如果說，幫著調(diào)查師蒼靜身世這件事，將來見了盧氏，還有機(jī)會(huì)解釋。那么，他要是幫著馬氏做偽證，那才會(huì)徹底被盧氏記恨。

    “上次白茶沒有騙你，這次也是一樣。”

    “雁郎君，上次白茶仗勢欺人才過了幾日，您又用同樣的話術(shù)來搪塞我，未免太欺負(fù)人了，你就是不想讓沈大人見我，所以用生病當(dāng)幌子，我要見沈大人！”

    師蒼靜鬧了起來，吵嚷的聲音傳到門外，不知道后院臥房里的沈黛末能不能聽到，她若是聽到，一定會(huì)以為發(fā)生了大事，不顧醫(yī)囑出來。

    “師公子，注意你的言行?！崩渖窖闳萆⒗?，語氣隱隱有些不虞。

    師蒼靜反而冷笑道：“你怕了？”

    他站在冷山雁面前，笑容得意：“你怕我的聲音被沈大人聽到，知道你故意攔著我，不讓我們相見？我偏要讓所有人都聽到！”

    “冷山雁，打從我們一見面，你就利用我的出身對我百般譏嘲，覺得高我一等；后又唆使白茶故意言語刁難，還對我動(dòng)手，劃破我的臉，你明明知道容貌對一個(gè)男人來說有多重要，你簡直惡毒至極！”

    師蒼靜怒極而笑，指著冷山雁的臉，一股腦的將自己所受的委屈全都吐了出來。

    冷山雁緊捏著拳頭，滿心擔(dān)憂他的聲音會(huì)引來沈黛末。

    “師公子、”他壓著怒意，沉聲制止。

    可師蒼靜的聲音依舊越來越大，將以前的舊賬全都翻了出來，喋喋不休，發(fā)泄著滿腹怨氣。

    “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故技重施，又想攔著我們，不讓我們見面，我受夠了，再也不想忍了，冷山雁，憑什么我就要受你的欺負(fù)！”

    “我再也不是從前任人欺負(fù)的藝伎，我現(xiàn)在是師校尉的嫡子，你再也騎不到我的身上！”

    “我要在沈大人面前戳穿你的假賢德，讓她好好瞧瞧你端著大方端莊的模樣，實(shí)際比誰都小肚雞腸！還說什么不愿意作偽證，可笑，你分明就是公報(bào)私仇！”

    “啪——”

    師蒼靜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依舊端坐著的冷山雁。漂亮清雅的臉上是一片淡黃色的水痕，三兩片青綠的茶葉沾在他的臉上，溫?zé)岬牟杷畯乃拿佳垡宦妨魈氏蛳拢驖窳舜笃陆蟆?/br>
    “你竟然拿茶水潑我！冷山雁！”師蒼靜急得發(fā)抖：“我可是師校尉嫡子！”

    “嫡子又如何，跑到人家府上大吵大鬧，毫無男子儀態(tài)，還不如庶子有教養(yǎng)?！崩渖窖銓⒁呀?jīng)空了的茶杯隨意丟到桌上，沉聲喊道：“白茶，送客！”

    白茶立馬出來，沖著他冷冷道：“師公子，請吧?！?/br>
    師蒼靜胡亂抹去臉上的茶葉，眼中滿是受辱后的羞惱：“冷山雁，我不會(huì)放過你！”

    “師公子，快走吧，這里不歡迎你。”白茶拔高聲音。

    師蒼靜氣憤而去。

    沒一會(huì)兒l，白茶走了回來，欲言又止道：“公子，這會(huì)咱們跟師蒼靜是徹底撕破臉了，他現(xiàn)在畢竟是師校尉的兒l子，身份跟從前不同了……”

    冷山雁拿出帕子，擦著手上的茶水漬：“不必?fù)?dān)憂，師校尉自己都是靠著盧氏的勢力起來，就算他認(rèn)祖歸宗，也是在后宅里待著，單是盧氏那關(guān)就有他的苦吃?！?/br>
    白茶的擔(dān)憂散去，笑道：“也是，哪個(gè)繼父容得下繼子呢？況且還是陪著妻主從無到有走來的繼室，眼看著就要享福了，突然冒出來了個(gè)原配父子，想要分一杯羹，盧氏一定恨得牙癢癢。”

    冷山雁一笑，疏冷的眉眼里有一種琢磨不透的深意回到臥室里，沈黛末已經(jīng)吃完飯，躺在床上捂著圓滾滾的肚子，望著床頂發(fā)呆。

    看到冷山雁回來，她隨口問到：“師蒼靜有什么事嗎？”

    “京城那邊要來人接他了，他來跟我們告別而已?！?/br>
    “哦這樣啊，剛才聽外面鬧哄哄的，我還以為有什么大事呢。”

    冷山雁坐在床邊，寬大干燥的手掌放在她的小肚子上輕輕揉了揉：“沒有什么大事，妻主休息一下，飯后兩刻鐘后，就要喝藥了?！?/br>
    沈黛末嗷了一聲，痛苦地鉆進(jìn)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