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未料到薛蒼術(shù)竟會這般直白地把實話抖了出來，他下意識就朝天授帝看去。

    顯然對方起初對眼前這個作太監(jiān)打扮并出言放肆的人話里的真意沒能夠立即反應(yīng)過來，然而天授帝好歹做了數(shù)十年的天子，又格外惜命，否則也不會因求長生而受丹毒所害，他在生死大事上的敏感度非比尋常，沒多久他便回過味來了，神情轉(zhuǎn)瞬凝固住，下一刻眼珠子呆滯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語帶顫音，“小皇叔……他……他說誰……誰要死……什么遺詔……哪來的遺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這話，他的怒意頃刻間蓋過了一切，天授帝面容猙獰地再次企圖坐起，他朝著薛蒼術(shù)嘶吼，“你這該死的宮奴！竟無端在朕眼前詛咒人！朕……朕……朕要拔了你的舌頭！來人！來人！將他……將他拖……”可惜話沒說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胸膛里像是四面漏風，喘氣聲如同桀桀怪笑，讓人后背發(fā)毛。

    “陛下！陛下！您冷靜！”明景宸心焦如焚，就怕他一口氣上不來現(xiàn)在就撒手人寰，趕忙輕撫他胸膛替他順氣。

    天授帝好不容易呼吸順暢了些，立馬抓住明景宸的手道：“小皇叔！誰要死了？他說的究竟是誰？不會是朕，對不對？”

    面對他眼里的熱切和惶恐，明景宸心如刀割，“您……您丹毒發(fā)作，醫(yī)官們都……都束手無策……”

    天授帝呵呵一笑，顯然不愿接受，“小皇叔，你嘴上說不恨朕，為何還要和朕開這樣的玩笑？朕……朕是天子，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什么丹毒發(fā)作！仙師的丹藥怎么會有毒！你騙朕！你分明是在騙朕！”

    說著一疊聲地要把醫(yī)官和方士們通通傳過來。

    如此這般還嫌不夠，天授帝轉(zhuǎn)頭又要找秦太監(jiān)。

    明景宸不敢再提一句實話，就怕再次刺激到他，只能軟語勸慰，然而此刻的天授帝已然不是三言兩語能勸阻得了的了，他暴虐陰鷙的性情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暴露無疑，莫大的求生欲，望讓他爆發(fā)出所有的力量，他冷不丁就伸手把明景宸往床柱上猛地一推。

    明景宸不曾防備，整個人“咚”地撞了上去，薛蒼術(shù)低呼一聲，想阻止卻仍是晚了一步。

    鮮血從白皙光潔的額頭上汩汩淌下，杜鵑泣血，雪覆紅梅。

    薛蒼術(shù)見此怒急，恨不得現(xiàn)下就掐死天授帝，她把明景宸扶到一旁，一邊替他處理傷口，一邊憤憤不平，“這就是你堅持要救的人！你看看他是如何對你的！簡直豬狗不如！”

    明景宸流了很多血，此刻氣若游絲，“不怪他，很少有人能在面臨死亡時能夠做到淡然如初?！?/br>
    薛蒼術(shù)恨鐵不成鋼，“你還向著他！豈有此理！”她包扎好傷口，忍不住嘀咕道：“要是讓高炎定知道了，怕是立即就要提刀殺人?！?/br>
    明景宸苦笑道：“都這個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么？他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如今也只會恨極了我……”他此時臉色比方才還要難看，就像一捧雪，一點鮮活氣息都沒有，渾身上下唯二的亮色就是額頭上纏著的紗布中沁出的一抹血痕以及被血染紅的衣襟。

    他本就在病中又流了好多血，撞的又是額頭，現(xiàn)下不過多說了兩句話，便覺得一陣陣的暈眩和惡心感一塊兒襲了上來。

    薛蒼術(shù)扶住他肩膀，又煩躁地瞟了眼還在怒罵嘶吼的天授帝，只覺得這老皇帝比幾十條野狗同時亂吠還要聒噪，便道：“料你是不愿回洞天春休息的，我先攙你去對面屋子里躺會兒，等秦太監(jiān)回來我再過去叫你。”

    明景宸本要拒絕，不想薛蒼術(shù)又道：“放任老皇帝這樣亂喊亂叫也不是辦法，我給他扎兩針平心靜氣，省得他情緒不穩(wěn)定活活把自己氣死了。你要還在這兒，你和他兩個病患，如何讓我兼顧得了？”

    這下，明景宸再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好跟她離開了寢殿。

    薛蒼術(shù)安頓好他后又回到了天授帝床榻邊，此時寢殿內(nèi)落針可聞，內(nèi)侍宮娥們因方才天授帝的暴怒都被嚇得悄悄退到了寢殿外，每個人雖都如之前一般垂手侍立著，但低垂的眉眼間偶爾泄露出來的惶恐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

    薛蒼術(shù)心事重重地掏出銀針，甫一低頭就與天授帝猙獰的目光相撞，此刻他嗓子啞了，頹然地躺倒在錦繡堆出的龍床上，與其他心知命不久矣的人沒什么不同。

    薛蒼術(shù)朝他露出一個不達眼底的笑容，銀針又快又準地扎在對方各處麻xue上，“你可別這樣瞪我，我既不是你的臣子也不是你的奴仆，為了防止你再次暴起傷到區(qū)區(qū)在下，只好先委屈你了。陛下，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她語氣雖然輕快卻令人背脊發(fā)毛，看著天授帝的目光如同在看砧板上的一塊rou。

    天授帝啞著嗓子啊啊了兩聲，可惜一口濃痰哽住了喉頭叫他有口難開。

    薛蒼術(shù)又伸手給他順氣，笑嘻嘻地道：“你雖貴為天子，可死前掙扎的模樣與死刑犯一樣狼狽啊，真想拿面鏡子過來給你照一照，讓你看看現(xiàn)下自己無能為力的樣子。”

    顯然她這些話只會讓天授帝更加氣血上涌，怒不可遏。

    “你還是留著些氣力等過會兒再用，你發(fā)出的這點動靜外頭的人根本聽不到。”薛蒼術(shù)從懷里掏出一個疊成四方形的小紙包，里頭裝的是她鉆研多年才制出的毒藥，若是把它溶在酒水中，無色無味，就是銀針也試不出來。服食此毒的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不出一月，就能把自個兒活生生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