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將目光投向咆哮不斷的三途川，三途川的呼喊也變得低沉，好像哀哭，在勸說著江荼不要前進(jìn)。

    江荼又看向四周，聞?dòng)嵹s來的亡魂跪了一地，不止他的共事同僚，還有許多受他恩典，允諾在地府等候親友愛人共同往生的凡人魂魄，甚至，還有被他親自罰下地獄的罪魂。

    他們跪倒在地，謙卑地、期盼地、懇求地開口：“江大人，您不能過橋啊！”

    江荼的眼眶發(fā)酸，竟然想要流淚。

    沒有七情六欲的人，不應(yīng)該會(huì)難過；

    已經(jīng)死去的亡魂，更不該流淚。

    江荼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不再是死白，而好像有了活人的溫度。

    他的魂魄已經(jīng)歸來。

    三魂合一，他不再是冷心冷清的閻王，可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江荼用力閉上了眼。

    他不得不承認(rèn)，孟窈的質(zhì)問是正確的。

    他并非求往生，而是求死。

    曜暄早該死去，早該魂飛魄散。

    葉麟不該受剔骨之刑，葉淮不該因麒麟骨而半生坎坷；

    神通鬼王不該因他而向蒼生道低頭，鬼界不該仍掣肘于蒼生道；

    這樁樁件件所有的不幸，都因他而起。

    要他如何自處？

    內(nèi)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凌遲著他，江荼痛恨自己重拾身為人的情感。

    曜暄無罪。

    可人之私欲讓他有罪。

    他身上積累的因果累累，他必須負(fù)起責(zé)任。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rèn)，地府之中，蒼生道的眼目究竟在哪里。

    江荼在地府，雖時(shí)常二門不邁，但地府的角角落落，他都在千年間踏遍。

    他很確信沒有見到任何與蒼生道有關(guān)的東西。

    那就只能是，他從沒去過的地方。

    ——奈何橋的另一端。

    無相鞭轟然掃開一簇接一簇的火圈。

    灼熱的氣浪甚至將要吞噬三途川，亡魂們哪怕靠近都覺得痛苦至極。

    但江荼哪里舍得讓他們痛苦？

    溫柔的荼蘼花覆蓋在每個(gè)鬼身上，將他們保護(hù)起來，卻也同時(shí)將他們壓倒在地。

    江荼在群鬼的呼喚中，平靜而絕情地向著孟窈的大鍋?zhàn)呷ァ?/br>
    鍋里的小鬼害怕地吐了個(gè)泡泡，努力扒在鍋口，仍被江荼抱離。

    江荼舀了一碗孟婆湯。

    他看著咕嘟咕嘟冒泡的湯水，在漆黑的水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江荼輕輕眨動(dòng)雙眼，將孟婆湯一飲而盡。

    緊接著，他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向著奈何橋走去。

    孟窈眼睜睜看著他踏上橋頭，急中生智道：“江大人！您知道嗎，人間的神君——您養(yǎng)大的那個(gè)少年，他為了您掙扎于世，您要就這么棄他而去么？”

    她的話點(diǎn)醒了一眾鬼魂，它們七嘴八舌補(bǔ)充道：“是啊！江大人，我們都看見了，他為了尋您一路追下地府，在土地廟、黃泉路、惡狗嶺…我們都看見了！”

    “他需要您！人間仍需要您！”

    “江大人，地府需要您！”

    江荼停下腳步，問：“你們是如何與他說的？”

    孟窈被問住了，群鬼神色復(fù)雜。

    江荼又問：“你們可有告訴他，我仍在這里？”

    無鬼應(yīng)答。

    江荼輕笑一聲，不帶任何嘲弄。

    他只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測(cè)。

    葉淮太笨了，他們大約合起伙來騙了他。

    “他不知道我在這里，我又如何算棄他而去？”

    江荼說完這句，甩了甩袖子，踩在橋頭，又行一步。

    三途川的海水已經(jīng)濺到了他的腳面，他求死的心太急切，再往前一步，三途川就會(huì)不受控制地吞噬他。

    江荼混不在意，又行一步。

    群鬼絕望地看著他的背影。

    ——忽然。

    江荼聽到身后，有人呼喚他。

    那道聲音，熱烈而光耀，像不久前，又像千年前。

    跨越時(shí)間的阻攔而重疊，用力擁住了他墜落的靈魂。

    “師尊！！”

    第102章 相思橋（三）

    “師尊！！”

    江荼的腳步驀地一停。

    下一瞬, 虛幻突破現(xiàn)實(shí)，他的手腕，真的被一只guntang大掌牢牢攥住。

    他能聽到急促的呼吸在身后噴吐, 也能猜到身后人的胸膛是如何劇烈起伏, 甚至憑著對(duì)方捉住他手腕的角度，江荼都能模擬出他的身量。

    又長(zhǎng)高了。

    可江荼不能轉(zhuǎn)身。

    那人又將他的手腕攥緊一些：“師尊。”

    恍若隔世。

    江荼在夢(mèng)中重溫自己身為曜暄的一生, 恍惚中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此時(shí)此刻，這一聲“師尊”，將他直接從身份的混亂中喚醒。

    江荼的眼底有無數(shù)情緒在翻涌，強(qiáng)迫著自己恢復(fù)冷漠：“葉淮，本君收你為徒, 與你成親, 都是為了助你登神?！?/br>
    葉淮在他身后悶聲道：“弟子知道?！?/br>
    “你的師尊已死，”江荼冷冷道，“本君乃五殿閻羅之首，地府的閻王?！?/br>
    葉淮依舊承認(rèn)：“弟子知道?！?/br>
    江荼似乎不耐煩了：“葉淮, 本君已告訴你，本君做這一切, 都是為了助你登神，你我?guī)熗角榉忠驯M，你還攥著我的手做什么？”

    冷漠、無情，哪怕是與葉淮初遇時(shí)，他都沒有說過這樣冰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