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平靜，只是擰瓶蓋的動作有些過于用力，手背露出青筋。

    副導演悄悄走過去，小聲說：“導演，您別生氣。”

    金靜堯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對方又很鬼鬼祟祟地問道：“剛才拍的最后一條，您沒打算要剪吧？”

    金靜堯手中的礦泉水瓶，突然又發(fā)出了“嘎吱”一聲，好像被人很用力地捏了一下。

    “片場的錄音沒關(guān)嗎。”他問。

    “錄音師早就走了?。俊备睂а菝悦５乜粗?，“不是，導演，雖然最后一條黎羚沒按劇本演，但她的即興發(fā)揮真的很好……”

    金靜堯說：“我再看看。”

    他坐到監(jiān)視器前。

    副導演提心吊膽地看著對方，生怕他一不高興，就把這一條刪了。

    好在，導演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打算。

    只是不知為何，通常他的工作效率很高，今天卻看得尤其緩慢。

    起先其他主創(chuàng)們還十分敬業(yè)地陪在旁邊，后來紛紛打著哈欠離開。

    晚上，只剩金靜堯一個人獨自工作。他打開微博私信。

    9787532754335對黎羚說：“晚上好。”

    他在對話框里輸入“今天戲拍得怎么樣”，又將它們一字一句刪去，改為“今天拍戲怎么樣”。

    盯著這幾個字看了一會兒，深思熟慮后，他還是沒有點擊發(fā)送。

    9787532754335：“今天天氣怎么樣。”

    半小時后，黎羚回復：“不太行。”

    她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她隨手拍的窗外天空。

    陰沉沉的一片天，云層厚重，像某個人眼眶紅紅、不高興地在鏡子上亂涂亂畫的樣子。

    金靜堯?qū)⒄掌c開，放大再放大，發(fā)現(xiàn)玻璃窗的倒影里照出了黎羚的半張臉。

    什么破手機，分辨率好低。

    他這樣想著，只見黎羚又說：“看看你的?！?/br>
    金靜堯：“……”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無論看幾眼，都和黎羚的照片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他打開微信，對一個朋友說：“拍張星空?！?/br>
    對方相當義憤填膺地說：“我是天文學博士沒錯，但我不算命，也不負責幫人拍拖?！?/br>
    金靜堯發(fā)起轉(zhuǎn)賬。

    對方：1

    片刻后，金靜堯?qū)⒚利悏延^的銀河照片發(fā)給了黎羚。

    黎羚十分感動，并表示下次可以不用百度。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黎羚突然說：“我今天拍戲的時候哭了?！?/br>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看著屏幕，眉頭微微挑起。

    9787532754335：“為什么哭?！?/br>
    黎羚：“突然想起一段傷心的往事。”

    黎羚：“算了，還是不說了。”

    ‘你最好是一個字都不要說?！?/br>
    金靜堯在對話框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打，然后再刪掉。

    9787532754335：“想說就說?！?/br>
    9787532754335：“可以撤回。”

    黎羚沉默片刻，發(fā)來一句金靜堯不太能理解的話。

    她說：“你還知道撤回啊[大拇指]”

    金靜堯盯著屏幕，感到輕微的不解。

    撤回是什么很厲害的功能嗎，為什么她會覺得他不知道。

    不過她的思維向來很跳脫，時常說一些讓他看不懂的話。

    他平靜地向她發(fā)了一個問號。

    黎羚：“哈哈哈哈哈哈”

    黎羚：“其實我還是有點怕水?！?/br>
    這兩句話的轉(zhuǎn)折如此之突兀，也很有黎羚一向的風格。

    金靜堯望著屏幕，耐心地等待。過了一會兒，對面發(fā)來一段很長的語音。

    黎羚和9787532754335已經(jīng)認識很長一段時間，這還是她第一次愿意讓他聽她的聲音。

    9787532754335應(yīng)該很開心。

    金靜堯不是很開心。

    他不是很開心地打開了這段很長的語音。

    黎羚說：“我第一次拍下水戲的時候，其實還不會游泳。本來是想提前學的，導演不讓。他說他要的就是我不會。不過，他說現(xiàn)場會有救生員，笑瞇瞇地給我打包票，讓我放心，沒關(guān)系，很安全，跳吧?！?/br>
    她應(yīng)該是離聽筒很近。

    他聽到了她的呼吸聲，像細微的風，從他的指縫間流過。

    在電話里，她的聲音沒有平時那樣真切，嗓音甚至有些許的發(fā)緊，像月光下晃蕩的、冷冰冰的漣漪。

    他抬頭看向窗外，這分明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第二段語音又發(fā)了過來。

    其實金靜堯已經(jīng)隱約能夠猜到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

    導演欺騙演員，在片場并不新鮮。為了讓拍攝繼續(xù)，他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我就跳下去了。我不知道水下這么冷，根本沒辦法呼吸，差一點淹死。上岸之后，我以為結(jié)束了，導演卻說再來一條，他們又把我推了下去。”

    “在海里，我到處找救生員，看著他的眼睛，拼命地對他做手勢?？墒?，自始至終，他沒有回應(yīng)過我。直到那場戲拍完，他對我說，除非導演點頭，否則他是不會過來的?！?/br>
    “再后來我才知道，導演之所以這樣做，是想看我嚇得哭出來。但我就是沒有哭。最后他也沒辦法，只好這么結(jié)束了。哈哈，怎么樣，我厲害吧?！?/br>
    金靜堯一邊聽，一邊注視著監(jiān)視器里的黎羚。

    她倒在浴缸里，過曝的燈光下，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潮濕的砂礫感。她哭得那么傷心，卻又如此美麗。她的面孔像一本無法被讀懂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