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靜堯：“嘴巴也閉上。”

    “……好的導(dǎo)演?！?/br>
    黑暗剝奪了視覺，卻放大了其他感官，比如聽覺和觸感。

    因此，黎羚能夠清楚地感知到，輕柔的指腹是如何碰到她的眼皮。

    指腹移開，再貼回來。

    睫毛動了動，隨著他的移動，不由自主的發(fā)顫，像戰(zhàn)栗的、難以動彈的閃蝶。

    陌生的、溫?zé)岬氖种?，緩慢地貼著她的鼻梁，顴骨，再到下頜。

    細(xì)碎的蝶翼，也就跟隨著這只手，一路撒下簌簌的、發(fā)著光的磷粉。

    將她的面龐，變成一座寂靜的夜間花園。

    不知為何，在這樣幾近詭異的溫柔里，黎羚心中竟生出一種隱秘的悚然。

    她還記得在不久以前，金靜堯還是一個肢體接觸障礙如此嚴(yán)重的社恐小導(dǎo)演。

    她把他堵進(jìn)洗手間里的時候，他多不自然，簡直連頭都不敢抬。

    他哪敢碰她的臉。

    而現(xiàn)在。

    他學(xué)得這么快，簡直可以殺死老師了。

    一個男人幫女人化妝，本來就是一件曖昧至極的事，就如同在實現(xiàn)一種隱秘的皮格馬利翁情結(jié)。他要雕塑她，描畫她，“完成”她。

    所以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羚想起在他們爭吵的那個晚上，她故意握住了他的手。

    她自以為肢體接觸就是他的死xue。

    或許……這就是他的回敬。

    他在向她示威。

    他已經(jīng)徹底不怕她了。

    就在這時，黎羚突然聽到攝影師說：“導(dǎo)演，我拍好了?！?/br>
    金靜堯：“嗯?！?/br>
    他毫不留戀地站起身。

    黎羚：？

    她有些疑惑地睜開眼，正好對上了一只巨大的鏡頭。

    攝影師熱心地幫她解釋：“導(dǎo)演說剛才那條沒拍好，正好補個鏡頭?！?/br>
    黎羚：“這樣啊。”

    她竟然松了一口氣，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完全只是為了做戲的金大導(dǎo)演，機器一關(guān)，立刻拔刷無情，甚至妝都只畫了一半。

    黎羚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半邊臉完美，另一半臉妝容斑駁。

    她轉(zhuǎn)過頭含恨對化妝師說：“說好你們導(dǎo)演有強迫癥呢?！?/br>
    化妝師一臉崇拜：“是呀！您看這一邊畫了一邊沒畫，多對稱呀！簡直黃金比例！不愧是導(dǎo)演！”

    黎羚：“……”

    -

    曠日持久的拍攝。

    一整天，他們都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

    從日出到日落，周竟始終陪在阿玲身邊，幫她做好一切。連她去廁所，都要親自將她抱到馬桶上。

    光線昏暗的浴室里，阿玲冷冷地看著他：“你干脆幫我把褲子也脫了吧？”

    周竟還真的半跪到了地上，膝蓋貼著冰冷的瓷磚，上半身幾乎壓住了她空蕩蕩的褲管。

    還沒有碰到她，就被阿玲狠狠揪住了頭發(fā)，尖叫道：“滾出去！”

    他依然很順從，沒什么表情地站起身。

    甚至起身前像一條溫馴的狗，蹭了蹭她的手掌。

    阿玲再一次罵他“惡心”。

    鏡子里，男人眼皮下斂，低垂的視線織成一片沉沉灰霧。

    五分鐘后，他又走進(jìn)浴室里，抱著她動作細(xì)致地洗手，再將她抱出去。

    和以往不同，這一天他們用的大多數(shù)是長鏡頭，固定機位。沒有人喊卡，就繼續(xù)拍下去，仿佛一出永遠(yuǎn)不會停的舞臺劇。

    黎羚拍到后來也有些恍惚。

    因為腳踝受傷、坐了幾天輪椅，她才親身體驗到了身為“阿玲”活在這個世界上，竟有那樣多的掣肘。

    好像整個世界都變成一個巨大的路障，而她只有一條腿、一輛冒著黑氣的老爺車，寸步難行。

    但在周竟的地下室里，一切又變得容易，像一個輕飄飄的泡沫。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周竟就是她的手、她的腳，她的眼睛。

    金靜堯的表演也太自然，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

    戲外他甚至不肯幫黎羚化完妝，戲內(nèi)卻是這樣的耐心細(xì)致、體貼入微。很多劇本里不曾提及的細(xì)節(jié)，也都一一表演出來。

    黎羚起先還能勻出功夫來欣賞對方的演技，后來就被他帶得入戲很深了。

    整間屋子都是攝影機，許多工作人員緊張地站在鏡頭外。但他的眼睛里永遠(yuǎn)都只有她。

    她被拘在他的視線里，如同一只輕飄飄的風(fēng)箏。她不需要雙腿，無拘無束地飛在天上，只要他不放開手，就能永遠(yuǎn)享受安全的自由。

    黃昏時分，周竟做好了晚飯，端到餐桌上。

    阿玲鬧脾氣不肯來吃，他就將碗端到了床邊，將她抱在懷里，一口一口地喂她。

    拇指輕輕摩挲嘴唇，很溫柔的動作。

    盡管眼神憤怒，阿玲的身體卻已形成條件反射，她無聲地張開嘴。

    勺子撬開潔白的牙齒。

    被他吹好的粥，溫軟地滑下她的咽喉。好像連他的氣息，她也一并咽下。

    她這么乖，他應(yīng)當(dāng)很滿意。手掌滿意地?fù)崦募贡常宦废蛏?，幫她拭去后頸的汗水。像在縫合一只破舊不堪的洋娃娃。

    黎羚回憶起幾天前的飯局，她到最后也沒有碰過的那一碗冷掉的白粥。

    現(xiàn)在阿玲替她喝了。

    無論如何，自己到底還是要接受他施予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