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羚故意將那條受傷的腿露出來：“很惡心吧?！?/br>
    他立刻說：“沒有。”

    “那你怎么一直往后躲。”

    “……我怕你滑倒?！?/br>
    他聲音低啞，氤氳在霧氣里，幾乎讓人難以聽清。

    但為了證明自己，年輕男人低下頭，雙手捧起她殘缺不全的腿。

    他讓她抵住他的胸口，用嘴唇碰到膝蓋的疤痕，小聲喊她的名字。

    阿玲。阿玲。

    或許他也試探著喚出了另一個(gè)名字。在濃霧里，不會(huì)有人聽見，不會(huì)有人修正他的錯(cuò)誤，一切都很安全。

    吻擁有了形狀，不斷地向上攀升，變成巨大的泡沫，泡沫里藏著濡濕的尖叫和美夢。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么開始。

    窄小的窗戶里，日光變成潮熱的燈塔，透過濃霧，令霧變成一片光。而光會(huì)吞噬一切。

    -

    這是一場意料之外的、劇本里并沒有出現(xiàn)過的親密戲。

    但他們雙方配合得很完美。

    不需要再去反復(fù)地確認(rèn)機(jī)位，他時(shí)刻記得擋住她的身體，也知道吻應(yīng)該停在哪里，就足夠向觀眾施加曖昧的暗示。

    但呼吸是真的，緊蹙的眉是真的，從額角流下的汗水也是真的。

    混亂的快樂，隱忍的痛苦，在水的倒影里，一切都變得禁忌和不堪。

    他潛入水中，再顯露出身形。她發(fā)出甜蜜的驚叫聲，甚至打翻了手邊的啤酒。

    酒嘩嘩地倒進(jìn)浴缸里，他們都變得一塌糊涂、滿身酒氣。

    她的頭發(fā)很濕，一縷縷的，像海草，令他有種糾纏窒息的感覺。她托著他的臉。他的吻克制地落在她的脖子和肩膀，呼吸卻越來越重。

    她的皮膚上有珍珠一般的、濕潤的光澤。

    她像一幅不能親手觸碰的油畫。

    現(xiàn)在，畫終于掉進(jìn)水里。紙張打濕了、融化了。被他含進(jìn)唇舌里。畫中人卻從畫紙里掙脫，被他揉進(jìn)身體里。

    許許多多的油彩，是不能被描摹的欲和愛，凌亂地糅合，再交織出新的顏色。

    -

    周竟認(rèn)認(rèn)真真地幫阿玲洗了澡。

    她趴在浴缸里，昏昏欲睡，仍然是很脆弱、可以被輕易捕獲的樣子。他將她抱起來，換上干凈的睡裙。

    清醒過來時(shí)，阿玲發(fā)現(xiàn)周竟趴在床尾，正在幫她的腳趾涂指甲油。

    她嚇了一跳，他卻仰起臉，輕聲說“你醒了”，對她露出親昵的微笑，很自然地吻了吻她的腳踝。

    這個(gè)吻和他的笑容一樣干凈，沒有任何附加的意義。

    阿玲也看著他笑。

    和所有陷入熱戀的人一樣，他們之間不再需要任何的對話，只是看到愛人的臉，就想要笑，心中生出天然的喜悅。

    戀愛本身就是一種退行。

    這樣笑了一會(huì)兒，氣氛又變得曖昧和膠著。

    阿玲不好好地讓周竟涂完指甲油，反而亂踢他、像小動(dòng)物一樣蹭他的脖子和下頜，讓這張干凈蒼白的臉，也被涂滿了鮮艷的紅，變得亂七八糟。

    周竟佯裝生氣，覆了上來，壓住她的手腳，不讓她再亂動(dòng)。

    她仰著脖子，假裝害怕，身體卻主動(dòng)地迎合上去，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在等他吻她。

    紅是危險(xiǎn)的唇印，是欲望，是交織在空氣里的紅線。是她施加給他的顏色。

    他們對視了幾秒鐘。他并沒有吻她紅潤的嘴唇，反而彎下腰，捉住另一只殘缺不全的腿。

    “這只腿也要畫的?！敝芫拐Z氣很溫柔地、很周到地說。

    他用手掌摩挲她的疤痕，一點(diǎn)點(diǎn)地，動(dòng)作很輕。

    無論多少次，這樣的溫柔，都會(huì)讓阿玲怦然心動(dòng)。他在跟她的身體對話，一遍遍地，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她真的很美。

    他在丑陋的疤痕上畫畫，認(rèn)認(rèn)真真地落筆。

    她被他壓住了，看不到對方在畫什么，只看到年輕男人低下頭，露出非常專注的表情。

    她問他：“你在畫什么?！?/br>
    他說：“我想在這里寫我的名字，你會(huì)生氣嗎？”

    本來只是故意這么說，想要逗她生氣，沒想到她臉上竟露出幸福的笑容。

    “好啊?！彼f，“那我也要在你身上寫我的名字?！?/br>
    他愣了一下，手中的筆突然停住，轉(zhuǎn)過身，用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接近于審視的目光，凝視著她。

    “怎么這么看我？”阿玲說，“名字寫完了嗎？我要來檢查——”

    周竟仿佛下定某種決心，一字一句說：“你先閉上眼睛。”

    她聽話地閉上眼，聽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動(dòng)靜。柜子里的門被打開，再合上。有什么東西被輕輕地拿了出來。

    不需要周竟再說“睜開眼”，她已經(jīng)知道，他要給她的是什么。

    周竟站在床邊，表情既緊張又雀躍地，將嶄新的假肢遞到阿玲手邊。

    恍惚之中，她覺得他還給她的，是風(fēng)箏的心，是小鳥被折斷的翅膀。

    她并不覺得快樂，而是被巨大的失落所籠罩。

    可是他看起來好幸福，像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于是她該覺得幸福。

    幸福像一種致命的毒素，從心臟擴(kuò)散到四肢，直到渾身都被麻痹。幸福是一束流星、一捧煙花，會(huì)在最美麗的時(shí)刻墜向黑暗。

    或許她真的哭了，否則無法解釋，周竟為什么突然變得手足無措，坐回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