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眾揪心于暗生波瀾的情節(jié)，詞家沉醉在純屬獨到的手法，直到水鏡的聲音再次響起，才將他們喚醒。

    【大家看完了嗎，或者說都回憶起來了嗎？】

    楚棠再次發(fā)問。

    【讓我們回到剛剛的問題，祥林嫂是怎么死的，誰殺死了她？誰又能救她？大家可以將自己的答案打在公屏上。】

    她說得極為自然，卻不知水鏡下的老祖宗們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他們倒是真想和這后輩說上話，可水鏡根本不給機會啊！

    眾人無視掉楚棠的要求，反而自己討論了起來——

    “祥林嫂應(yīng)該是窮死的吧？她過得那么慘?！?/br>
    “也有可能是凍死的？餓死的？”

    “凍死餓死不還是因為窮？就說年鬧饑荒，咱們村餓死了多少人啊！你可曾聽說過東頭那員外老爺家有誰餓死了？”

    “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那短工說得對，祥林嫂就是窮死的。唉，都怪那魯四老爺把祥林嫂趕出去，這么對一個寡婦，心可真狠?！?/br>
    “對！就是魯四老爺殺了祥林嫂！”

    “魯四老爺！”

    “可我覺得是柳媽誒，她偏給人出個餿主意，這還善女人，我呸！”

    “我與你一樣！”

    “可是……難道不是她的婆婆嗎？”

    “她的婆婆是有些過分，但婆婆的話也不能不聽的吧……”

    ……

    四野吵吵嚷嚷，誰都有自己的看法，誰也不服誰。

    相比街頭巷尾、市井民間的熱烈，廟堂與各位文士之間的氛圍顯然沉悶許多。

    李家宅院。

    梅香擦了擦眼角的淚珠，甕聲甕氣地問自家小姐：“小姐，您說是誰殺死了祥林嫂？”

    沒想到向來機敏的李清照卻是輕輕搖頭：“我不好說?！?/br>
    “不好說？”

    梅香奇異地看了過去，自家小姐平日里最是聰慧不過，又會讀書又會作詞，連蘇學(xué)士的文章都能品評一一，現(xiàn)在竟然回答不好說？這不太可能吧！

    李清照將侍女的神情看在眼里，面上卻并沒有顯露出什么，只是反問道：“梅香，你認為呢？”

    “啊……我？”

    梅香一瞬間又有那日被問海棠是否依舊時的怔愣，默了一會兒才試探著道：

    “應(yīng)該是……魯四老爺吧？好像也不是，柳媽也很壞，還有祥林嫂的婆婆，好像……都有關(guān)系？”

    她把自己說迷糊了，電光火石間竟有幾分理解自家小姐為何會說自己說不清了。

    李清照見她的樣子也不再追問，只在心里苦笑一聲，忽覺嗓子眼里堵得慌。

    那邊的梅香看小姐不答也識趣地沒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轉(zhuǎn)而好奇另一點：“那誰能救祥林嫂呢，‘我’嗎？”

    “沒有人。”

    李清照輕輕搖頭，重復(fù)一遍：“沒有人救得了她?！?/br>
    【縱觀全文，與祥林嫂有關(guān)的人物分別有魯四老爺、四嬸、柳媽、祥林嫂婆婆及大伯、衛(wèi)老婆子與魯鎮(zhèn)眾人、“我”等等，我們將這些人物綜合來看，誰要對祥林嫂的悲劇負責(zé)呢？】

    【大家很容易將目光投向她的婆婆。】

    水鏡上出現(xiàn)祥林嫂婆婆的相關(guān)文段，將罪責(zé)指向婆婆的人紛紛抬頭，聚精會神。

    【婆婆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應(yīng)酬從容，說話能干，她取走了祥林嫂的工錢，收走她的衣服，又派人把祥林嫂搶走，并不顧祥林嫂的意愿強行將人賣到賀家墺。聯(lián)想到前面說祥林嫂是從家里逃出來的，不難想象，很可能從祥林死后，婆婆就已經(jīng)對之幾次三番進行逼迫了?！?/br>
    唐朝。

    韓愈蹙眉不語，他是推崇夫子之道的人，祥林嫂婆婆的行為分明是有違倫理，豈有賣兒媳的說法？

    北宋。

    歐陽修也是搖頭：“從未見過如此的婆婆?！?/br>
    再是家貧，也斷沒有賣兒媳的道理??！倫常何在？！

    明朝。

    聽到這里的朱樉忍不住嘖嘖：“這老婦也是奇了，尋常人家都要求媳婦守節(jié)，她倒好，上趕著把兒媳賣出去?！?/br>
    “山野村婦難免不知禮數(shù)?！敝煸皵Q眉，“倒是祥林嫂寧死不從，稱得上剛烈，頗似那糟糠自厭的趙貞女。只是逃出去一途，卻又在趙貞女之下。”

    趙貞女是《琵琶記》中的人物，朱元璋對這出戲頗為看重，曾公開為之揄揚，推行天下，是以朱樉對這出戲也很熟悉，一聽這話立即不假思索道：

    “話不能這么說，趙貞女的婆婆也沒像祥林嫂婆婆那樣賣兒媳?。　?/br>
    第131章 祝福3

    雖然對多數(shù)兒l子一直奉行棍棒教育加放養(yǎng)策略，但朱元璋自認為自己是一個慈父，然而做慈父的后果就是總有些龜兒沒大沒小駁他的話，他向向朱樉投去死亡射線，冷笑一聲：“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還是個不孝子。

    朱樉：？

    不認同您的觀點就是不孝子？父皇您現(xiàn)在可是越來越蠻橫了哈。

    弟弟大大咧咧神經(jīng)大條，朱標卻是明白自家父皇的意思，“逃”之一途于孝道有違，只是……朱標擰了擰眉：

    “祥林嫂欲守節(jié)，婆婆卻強要她改嫁。節(jié)是倫理，孝亦是倫理，二者本該為一體，施之于祥林嫂一身卻只見矛盾?！?/br>
    這樣的困境，便是圣人亦不免為難。

    閩中。

    馮夢龍有同樣的感喟：“身為婆婆是斷沒有賣掉大兒l媳給小叔子娶妻的道理的，但祥林嫂不曾被休，也沒有和離，婆婆有命她不能不從，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唉！”

    他想起自己初到閩中走訪人間，也曾耳聞或面見過一二類似之事，這是山民的生存之道，窮困之中何談禮法？可世人的審判從來又只遵從禮法。

    馮夢龍面露不忍。

    【大家很容易可以出其中諸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封建社會要求女性守節(jié)，可是婆婆卻強迫祥林嫂改嫁；人本應(yīng)該具有主體性，可婆婆卻不顧祥林嫂的意愿將她賣進山里，她憑什么有這樣的權(quán)利做出這種與人販子無異的行為？】

    聽清楚棠說了什么的眾人眼皮一跳：人……人販子？??！

    漢朝。

    端坐堂案的董仲舒擱下茶盞：“楚姑娘這話說得，太過了。”

    不少帝王官紳神情晦澀，售賣媳婦固然不合人倫，這些事也不能說是無有，更有那更聳人聽聞的典妻、租妻之類，自然也是于禮法有違。

    官府當然不能允許此類行為，然而山高路遠鞭長莫及，相關(guān)惡俗屢禁不止，他們又不能當真不顧下民欲求，故而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鬧到明面上，可楚棠竟然將之指認為人販子，真真是置禮法倫常于不顧。

    許多儒生和道學(xué)家更是被刺到一般，當即義憤填膺地跳起來斥責(zé)：“胡說八道！婆婆是她的長輩，豈能被誣為人販子？”

    “婆婆的行為于禮法不合，你這小女子更是罔顧倫常！”

    “滿嘴謬言！”

    鄉(xiāng)野間不少老人和男人也竊竊私語。

    “家里那么窮，誰有閑錢養(yǎng)著她？不賣了換錢下一個怎么討媳婦？”

    “真是可笑，婆婆還做不了媳婦的主不成？再說也是給她找了個好人家，還能虧待了她？！”

    便是一些婦女也覺得楚棠的話驚世駭俗難以接受。

    “在家從父出門從夫，便是婆婆把我們賣了又能如何呢？都怪我們命苦……”

    她們驚疑不定地掩口，而無人看見的角落里，有些有相似經(jīng)歷的女子一邊做飯，一邊落下一滴不被在意的眼淚。

    【大家很容易憑借良好的經(jīng)驗答出“封建禮教”這樣一個標準答案，但禮教又是什么呢，它又具體表現(xiàn)為什么？】

    眾人心中的弦微微繃起。

    【禮教陳規(guī)，女子是沒有自主權(quán)的，在家從父，出門從夫，丈夫死了，妻子就成了丈夫的“未亡人”，她仍然從屬于她的丈夫，這是禮教規(guī)定的夫權(quán)，祥林嫂出逃的行為就是基于這樣的底層邏輯。她要為丈夫守節(jié)，所以拒絕改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祥林嫂分明是個貞潔烈婦，應(yīng)該立牌坊表彰呀！】

    楚棠故作夸張地明嘲暗諷，底下的道學(xué)家聽到這話當即冷哼：“貞節(jié)牌坊表彰節(jié)孝烈婦，祥林嫂逃而被抓，不死屈從，既不守節(jié)又不成烈，豈能擔(dān)得起一座牌坊？”

    “可笑，她將牌坊當什么了？”

    唐朝。

    武則天幾不可察地瞇了瞇眼：“守節(jié)？好一個凜然之行。”

    她的語氣含了幾分涼薄的譏諷，卻不是為祥林嫂。所謂節(jié)義，比起謀生又當如何？

    上官婉兒l更是不理解：“丈夫死了女子便不能再嫁？哪有這樣的道理？！”

    北宋。

    李清照不高興地拉下臉：“照他們這么說，我后來決意與那張汝舟和離，豈非更是大逆不道？”

    【但是封建禮教另有一重族權(quán)——孩子是父母的，如果他死去，那么作為他所有物的妻子則會自動轉(zhuǎn)入他母親名下，從此婆婆擁有了對媳婦的處置權(quán)，婆婆要她改嫁，要把她賣掉，這是合理行使自己的權(quán)力，她就不能反抗。祥林嫂恰又處在這一族權(quán)的壓迫之下。】

    明朝。

    朱元璋眉頭挑了挑，眉心擰得更緊：“尊順公婆不是當然之理？”

    怎么聽楚棠語氣倒像是錯的一樣？雖說這婆婆做的也有悖倫常吧……

    漢朝。

    劉徹往后坐了坐，神情中含有幾分冷色，他注意到了楚棠話里“族權(quán)”這個詞，輕輕一哂，頗有些冷然的玩味：“怎么，這是要將親族宗法也罵上一罵？”

    另一邊，不少儒生更是炸開了鍋：“壓迫一詞好生沒有道理！兒l郎從父從母，其妻自然也須親順公婆，此為人倫應(yīng)有之義。如你所言，豈非子不賢妻不肖？”

    “唉！長此以往必將世風(fēng)日下，道義沉淪??！”

    “簡直荒謬！似她所說，那尊卑又在何處？”

    “什么水鏡神跡，分明是在蠱惑人心！”

    他們?nèi)呵闆皼?，各個慷慨陳詞爭相攻訐，只怕被這“謬言”污了耳，慢了一步便是自甘沉淪道統(tǒng)不存。倒是如韓愈、杜牧等精通典籍經(jīng)義的文士在愕然之后迅速冷靜了下來，聽出兩段話語之間昭示的矛盾，暗自沉了心思，生出層層憂慮來。

    【從之前的文段里，我們可以看到婆婆的冷酷無情與自私自利，她只將祥林嫂當工具，當一個可以售賣的商品，利用封建族權(quán)無視、踐踏祥林嫂的尊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