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的世界安靜了片刻。

    月夜春燈, 橋邊棠花綴入粼粼溪水，在黑暗中隨水而飄。

    不知是誰猜對了字謎，人聲鼎沸中倏然響起一聲尖鳴, 只見一盞重明鳥花燈化作青色焰火，在街道上空盤旋而飛。

    所有人的視線皆匯聚一處，就連琉玉也抬起頭來。

    “好擠啊?！焙竺?zhèn)鱽砉砼谋г孤暋?/br>
    僵在原地的墨麟忽而回過神。

    隨即發(fā)現(xiàn), 涌動的人潮被上空徘徊的焰火牽引，正四面八方朝他和琉玉沖來。

    妖鬼之主的心驀然一緊。

    琉玉被那聲響所吸引，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被推著離墨麟越來越遠(yuǎn)。

    但下一刻，她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緊緊纏住了她的腰。

    一種滑膩柔軟的觸感, 帶著溫?zé)岫o實的力度將她禁錮在其中。

    起先琉玉還以為是手臂, 然而隨著那股力道嚴(yán)絲合縫地纏繞在她的腰肢上，那種非人的詭異感頓時激得她渾身寒毛倒豎——

    這不是人的手, 而是妖鬼的觸肢。

    腳下懸空。

    琉玉整個人一輕，隨即被這股力道猛地朝墨麟的方向拉了過去。

    但在即將撞向他胸膛的前一刻, 那股力道又如流水般從她的身上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扶著她站穩(wěn)的半個懷抱。

    下意識抓住他的琉玉，以為自己會摸到什么奇怪的觸肢或是蛇尾。

    然而并沒有。

    朝霧草的冷冽香息鋪天蓋地襲來。

    與她掌心交疊的那只手戴著玄色手衣, 她知道那層手衣之下，是屬于人類的溫度。

    迎上少女略含訝然的視線，墨麟托著琉玉手掌的那只手不禁收攏幾分。

    ……方才他做了什么？

    他竟然，用自己的觸肢碰了她。

    他想起新婚那夜少女冰冷而抗拒的目光，月光映在她烏黑瞳仁中, 無論他如何竭力搜尋, 也無法在其中找到半分情意。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變化？

    她不再提搬出極夜宮的事, 會對他展露笑意，督促他沐浴凈手, 睡熟之后不僅不再抗拒他，還會主動靠近。

    ——她分明明確地跟他說過，她不喜歡他露出屬于妖鬼的那一面。

    而他卻因一時晃神，就用她所厭惡的丑陋軀體觸碰她。

    她會因為他的失控，就將這些時日的笑容與親密收回，重新倒退回那夜冷冰冰的模樣嗎？

    頭頂盤旋的焰火驀然升空，在夜色中如星火四濺。

    所有人都在昂頭看焰火，而妖鬼之主卻垂眸凝望著懷中的少女，眸中那簇幽綠色深如漩渦，只一眼就好像能將人的魂魄吸入其中。

    他在等琉玉推開他。

    琉玉卻覺得，他的手攥得實在是有點太緊了。

    “……不說就算啦，開個玩笑，也沒必要這么惱羞成怒吧。”

    琉玉看向因那一盞花燈而沸騰的人群，抬了抬下頜。

    “才一盞花燈而已，讓他們瞧瞧滿街花燈齊放是個什么場面——鬼女，山魈，你們來選?！?/br>
    好不容易才擠回琉玉身邊，鬼女山魈還沒來得及為兩人交疊的手震驚，就聽到了這么一句。

    鬼女從未來過花燈節(jié)自然興奮。

    連山魈也躍躍欲試。

    ——從來只有他們見別人點花燈的份，他們自己人出風(fēng)頭，還是頭一次呢。

    兩人頓時眉飛色舞道：

    “我要兔子燈！”

    “我要燭龍！風(fēng)貍！還有朱厭?。　?/br>
    “太貪心了吧你——尊主快先給我的兔子燈付錢！”

    墨麟站在原地，等著琉玉掙開他的手。

    然而他只等到少女回眸一瞥，拽了拽他的手偏頭道：

    “愣著做什么，還不付錢？”

    渾身凝固的血液霎時回流，墨麟的神色出現(xiàn)了一瞬的空白。

    ……她沒有介意。

    即便他用她最討厭的觸肢碰了她，她的臉上也沒有出現(xiàn)那一夜抗拒又厭惡的神色。

    少女邁開腳步，沿著這條夜市有花燈的鋪子，一路走一路拆解字謎咒術(shù)。

    原本逛著夜市的百姓逐漸察覺到這邊的動靜。

    平民百姓少有識字者，通曉詩書字謎的更是少之又少。

    若是在仙都、王畿，或是旸谷、虞淵這些繁華的城池當(dāng)然不稀奇，但此處卻是臨近妖鬼長城的偏遠(yuǎn)邊境，來往商賈居多，也就寥寥識幾個字，很少會有真正的世族來這里。

    所以當(dāng)沿途花燈次第化作焰火升空時，很難不吸引往來行人的目光。

    這一行四人，為首的當(dāng)是走在前列的少女。

    少女咬字清甜，念出那些韻腳整齊的詩文時尤其好聽，字句如珠玉落盤，沿途的一排排花燈便一個接一個，化作萬千靈光。

    而跟在她身后的那名玄衣青年，則每次從袖中取一枚銀錢，以拇指準(zhǔn)確地彈擲向懸著花燈的小鋪。

    銀錢只多不少，守鋪的老板笑得見牙不見眼。

    山魈在眾人投來的憧憬目光中飄飄然。

    而鬼女則昂首望向夜幕，眼神沉醉地看著漫天形態(tài)各異的焰火，照得長夜如同白晝。

    狝狩場內(nèi)不見日光，她從未見過花燈節(jié)的夜晚。

    原來是這樣。

    真好啊。

    “好看嗎？”

    待他們走過這條街，琉玉回頭看向身后三人。

    “真他爹的好看——艸！你誰??！”

    山魈戀戀不舍地從上方收回視線，余光略過身旁鬼女的臉時，卻猝不及防地被嚇了一跳。

    怎么看完花燈身邊人的臉還換了一張?。?/br>
    鬼女瞇著眼：“不許在尊后面前說粗話哦。”

    聽這聲音，山魈才辨認(rèn)出這的確是鬼女的聲音，然而——

    “尊主你怎么也……”

    玄衣披發(fā)的妖鬼用食指輕抵住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是易容幻術(shù)?！?/br>
    琉玉微笑解釋：

    “你常在太平城附近行走，難免容易被認(rèn)出來，鬼女和墨麟的臉雖然認(rèn)得的人不多，但以防萬一，剛才那樣萬眾矚目的時刻還是遮掩一番為好?！?/br>
    山魈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

    尊后是隱藏了身份來到的太平城，若與十二儺神之一的他走在一起，的確會引人矚目，是他太疏忽了。

    不過山魈有點意外。

    易容幻術(shù)是種不登大雅之堂的術(shù)式，通常都是民間那些修者用來招搖撞騙，或是三教九流里那些犯了事的修者用來隱蔽身份的。

    仙家世族的貴女，學(xué)這種術(shù)式做什么？

    墨麟心中也有幾分疑影。

    所謂幻術(shù)，其實就是化炁之變，并不會改變受術(shù)者本來的面容，只是當(dāng)人直視浮在面容上的這一層炁時，rou眼會受到麻痹。

    雖然只需要特制的琉璃鏡片就能看破易容幻術(shù)，但其實七境以上的修者不需要鏡片，也仍然能察覺到易容幻術(shù)對自己的影響。

    然而他此刻看著山魈與鬼女的臉，若非知曉內(nèi)情，竟連他都感知不到半分幻術(shù)的痕跡。

    這說明琉玉的易容幻術(shù)已入至臻之境，不是世族貴女學(xué)來玩玩的程度。

    墨麟凝視著身旁少女。

    她為何會如此擅長易容幻術(shù)？

    金尊玉貴的大小姐，什么時候才會需要掩藏起自己的身份？

    鬼女捧著臉，體貼道：

    “啊，那早知道就不一口氣要那么多花燈了，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橫生枝節(jié)怎么辦？”

    琉玉對自己的易容幻術(shù)有幾分自信，若非學(xué)了這一手，她哪能在幾大世族的圍剿下周旋十年？

    只可惜哪怕易容幻術(shù)煉入至臻，還是能被一枚小小的琉璃鏡片看破。

    所以前世為潛入九方家的婚宴，救回檀寧，琉玉才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也就是將自己的臉劃得面目全非，才能瞞過一雙雙對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琉玉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時候可真是疼呢。

    “不會那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

    琉玉抬起頭，眉眼間生出幾分微妙笑意。

    “而且——今夜我就是要整個太平城的人都認(rèn)識我們的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