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日晷的方向，這個時間，鬼戲仙游的隊伍也該動身出發(fā)了。

    從另一個方向而來的玉面蜘蛛與墨麟一行人幾乎是同時抵達(dá)演武臺。

    他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了攬諸他們那身仙都玉京的打扮。

    不過嘩眾取寵，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今日，服下了無量海的玉山妖鬼必將血洗十二儺神，待他斬斷了墨麟的左膀右臂，妖鬼之主的位置，他便已坐上了一半。

    肩輿下沉。

    玉面蜘蛛落地的同時，腰間玉簡閃爍。

    玉面蜘蛛凝眸。

    這消息，是從鄴都傳回的。

    陰山琉玉那邊應(yīng)該才剛剛動身出發(fā)，會有什么事需要傳訊于他？

    玉面蜘蛛的眼眸里映著玉簡閃爍的光，遲疑了片刻，最后還是以手劃過玉簡，看到了那則消息的內(nèi)容——

    【巡游開始，陰山琉玉以魔語吟誦儺戲，鄴都俱震】

    原本算得上云淡風(fēng)輕的面色，在看到中間二字時驟然一變。

    她用什么吟誦儺戲？

    魔語？

    魔語？？

    她一個人族女子，她怎么可能會魔語?。?/br>
    那是天外邪魔所用的語言，是妖鬼之父才會的語言，這世間唯有他作為魔主的直系血脈，才生來便能讀懂魔語，陰山琉玉怎么可能——

    玉面蜘蛛猛然抬起頭，看向不遠(yuǎn)處朝演武臺走來的妖鬼之主。

    那人動了動唇：

    “天道亡——”

    屬于妖鬼之主的磅礴之勢隨著他的步步靠近覆壓而下，千妖萬鬼伏拜在地，人群中響起附和聲：

    “天道亡！鬼道興！萬仙俱滅！”

    玄色衣袍在玉面蜘蛛的面前停下。

    “——諸神拜我。”

    幽沉輕遠(yuǎn)的嗓音在玉面蜘蛛耳畔回蕩。

    烏黑濃密的長發(fā)一半在肩上微翹，一半垂落在他玄綠相間的衣袍上，望向他的那雙眼陰冷而深邃，浮著鬼氣森森的昳麗。

    墨麟唇角很淺地翹了翹：

    “看你的表情，我的尊后應(yīng)該給了你一個很大的驚喜。”

    第37章

    傍晚的彤云如火焰, 燒遍九幽的蒼穹。

    霞光被西邊的重巒疊嶂逐漸收束，紅紗燈從繁華城池一路蔓延至鬼氣森森的幽暗深林，琉玉站在十六名妖鬼所抬的神轎上, 恍惚有種墮魔而去的錯覺。

    不過，此時此刻，在周遭這些妖鬼看來, 恐怕她已經(jīng)是邪魔化生的存在了。

    “天玄地黃——”

    “日昃月食——”

    “罰過酬功——”

    “恩澤無窮——”

    簌、簌、簌。

    綴滿銅鈴的烏木祭杖隨著琉玉的揮動而發(fā)出細(xì)碎空靈的響聲。

    街頭巷尾都因琉玉吟誦的魔語而沉寂下來，向她投去迷惘又震撼的目光。

    少女的聲線清冽如珠玉，發(fā)出含混如野獸低喝的語言。

    是魔語。

    這位仙都玉京的人族貴女口中吟誦的……是本該只有繼承了魔主直系血脈的妖鬼才會的魔語。

    九幽妖鬼們或多或少都能聽懂部分魔語，但卻無法如眼前神轎上的少女一樣, 清晰而規(guī)律地吟誦出完整的句子。

    可她是個人族。

    一個人族, 為什么會邪魔與妖鬼的語言？

    火星翻飛，大鼓震魂。

    方相氏的伶鬼吹響嗩吶, 將九幽百姓從震驚中喚醒。

    青龍穿行于狻猊吞吐的云霧中。

    傷魂鳥在上空哀啼。

    黑衣蓑帽的鬼侍手舉赤色招魂幡。

    身型健碩的九尾狐帶著青色儺面起舞。

    巫儺怒喝，夜叉開道。

    妖鬼們扮做魑魅魍魎, 祭天祭地, 唱鬼祝神。

    夜霧升騰中，眾妖鬼望著那神轎上舞姿詭譎的儺面少女。

    那身浮光躍金的孔雀藍(lán)儺服在夜色中如水流淌, 烏發(fā)間的赤紅發(fā)帶鮮艷如血，她立在九幽萬千妖鬼矚目之下，整個人與這場盛大祭祀融為一體。

    仿佛她并非仙家世族的貴女，生來就該是統(tǒng)御九幽妖鬼的神祇。

    魔語吟誦間，望向琉玉的無數(shù)目光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咸池鬼道院的高樓上。

    名為慕蒼水的老者在晚風(fēng)中眺望著燈火通明的城池。

    “至少到今夜子時, 鬼戲仙游的隊伍才能到咸池城, 也不知尊后那邊是否順利。”

    慕蒼水身后的年輕婦人面含憂色。

    但慕蒼水仿佛已經(jīng)望到了此刻巡游隊伍的景象, 氣定神閑地眺望遠(yuǎn)方。

    “籌謀多年，豈有不順之理?！?/br>
    慕蒼水想起那夜, 少女叩開她門扉。

    地位尊崇的少女以晚輩之姿向她見禮，陳述了當(dāng)日一個名叫阿絳的姬妾被玉面蜘蛛利用，慘死咸池街頭的經(jīng)過。

    “前輩在九幽深耕已久，既有為萬世開太平之心，必知應(yīng)對玉面蜘蛛之策，何如告之，晚輩定全力以赴，替九幽除此禍患?！?/br>
    慕蒼水凝視她的低垂的頭顱。

    “你是為那名姬妾之死所求，還是為身陷非議的你自己所求？”

    少女沉思良久，抬起頭。

    “為我自己，也為九幽每一個可能會成為阿絳的妖鬼?！?/br>
    這不是個足夠讓慕蒼水滿意的答案。

    她還不夠純粹，不夠無私。

    但當(dāng)慕蒼水望入少女那雙本該天真不知世事艱辛的眼中時，卻在其中看到了與她身份不符的悲憫沉痛。

    鬼使神差的，慕蒼水盯著她答：

    “好?！?/br>
    眾所周知，在墨麟率領(lǐng)妖鬼闖出無色城之前，身為魔主直系血脈的玉面蜘蛛淵天，才是更受妖鬼們認(rèn)可的妖鬼之主。

    “妖鬼身上流淌著人與魔的血脈，一個妖鬼，要么認(rèn)可自己為人，要么認(rèn)同自己為魔，兩種身份認(rèn)同，天然便分割成了兩派?！?/br>
    孱弱蒼老的手握著剪子，撥弄燈花，慕蒼水的臉在燭火下半明半暗。

    “玉面蜘蛛如今的地位，大半依賴于他的血脈，妖鬼們擁護(hù)他，實則擁護(hù)的是有朝一日邪魔重臨于世，率領(lǐng)他們馳騁神州的美夢，想擊敗降魔派，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擊碎他們的血脈認(rèn)同——”

    “玉面蜘蛛用高貴的魔語將自己武裝成天命，那么，誰能使用魔語，誰就能從他手中奪走他的天命?！?/br>
    慕蒼水微微笑著，點了點額角。

    “我們這些曾被送往魔窟獻(xiàn)祭的女子，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習(xí)得了天外邪魔的魔語——什么只有魔主直系血脈才懂的高貴語言，只要你夠聰明，不出一月，你也能有這樣高貴的血脈。”

    但琉玉顯然比她想象得要更聰明。

    三日時間已經(jīng)足夠她掌握大部分的魔語，讓她能在鬼戲仙游祭上，唱完大段大段的儺戲唱詞。

    巡游路上，前來觀看儺舞的妖鬼越來越多。

    “——你不是陰山琉玉！你是誰！”

    神轎下，有降魔派的妖鬼不肯相信，指著琉玉高呼。

    “卑鄙的人族，肯定是讓略懂魔語的妖鬼代替你登臺！陰山琉玉不可能懂我們的語言！”

    他的同伴振臂附和，有護(hù)衛(wèi)琉玉的妖鬼上前要將他們拖走，兩方竟?fàn)巿?zhí)起來。

    儺舞停了下來。

    萬眾矚目之下，琉玉緩緩摘掉了臉上儺面。

    鬼燈搖曳，猙獰儺面與少女瑰姿艷質(zhì)的容色對比鮮明。

    她山櫻色的唇動了動，發(fā)出帶著濁音的一串語句。

    【我是陰山氏之女，是妖鬼墨麟的妻子，是你們的尊后，我比你們在場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你們的語言，因為我是被天魔所選中，注定要統(tǒng)率九幽的命定之人】

    說完之后，琉玉又以所有人都能聽懂的語言復(fù)述了一遍。

    眾妖鬼只能聽懂她這一長串魔語中的破碎詞語，被琉玉解釋之后，他們才完整地理解了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