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春獵，實際上是一種獵祭，其意為謝天命神賜之勇悍，故而年年必辦，逢國喪亦不禁。春獵的場所一向是九安山，此處距京城五百里，有密林有草場，還有獵宮一座，十分齊備。不過按例，春獵前三天連皇帝也不能入住獵宮，必須在野外扎營敬天。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搖搖出城，皇后率留守眾臣于城門拜送。靖王雖然奉旨要“把蘇先生帶著”，但他的位置必須是同行在梁帝龍輦旁側(cè)，以便隨時候命，而這位“蘇先生”卻只能帶著他的幾個隨從，跟靖王府的人一起走在后面的隊列中。

    不過也恰好因為靖王一早就被召入宮，絆在了梁帝身邊，所以他才沒有看到那個必然會令人驚疑不定的場面，梅長蘇為此感到甚是慶幸。

    上午有點招搖地進入蘇宅大門來接梅長蘇的人是列戰(zhàn)英，大家預(yù)定一起到靖王府會合，一共三十人，作為靖王的隨從人員編入春獵隊伍中同行。由于出發(fā)的吉時測定在中午，時間還早，所以一進靖王府的大門，列戰(zhàn)英便請梅長蘇到廳上小坐休息，自己在一旁陪坐，兩人隨口聊一些軍務(wù)上的事打發(fā)時間。

    一杯茶還沒喝完，梅長蘇突然聽到廳外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在一瞬間的怔忡之后，他突然意識到了那個是誰的聲音。

    列戰(zhàn)英這時已跑到了廳口，大叫道：“你們這么早拴它干什么？快放開，等會出發(fā)時再上車好了?！?/br>
    梅長蘇的臉色略有些發(fā)白，忙舉杯遮掩，心思急轉(zhuǎn)。片刻后列戰(zhàn)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便用隨意的口氣問道：“外面是什么在叫？”

    “是佛牙，我們殿下養(yǎng)的一只狼?！?/br>
    “殿下養(yǎng)狼？”

    “先生不常到我們府里來。所以不知道，佛牙一般也不到前頭來。它是我們殿下從吃奶時就撿回來的小狼崽，不過現(xiàn)在也有十五歲了，誰也不知道它還能活多久……佛牙很高傲的，除了殿下。誰它都不親近。在我們王府，殿下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列戰(zhàn)英因為說得夸張，所以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哦？”梅長蘇隨他笑了一下，又問道，“這次要帶著它嗎？”

    “佛牙喜歡在外頭玩，它現(xiàn)在日子也不多了。殿下當然是能帶它出去就帶著?！?/br>
    “可它雖是家養(yǎng)的?？傄彩侵焕?，你剛才怎么叫人放開了？”

    “蘇先生別怕，佛牙雖然不愛理人，但只要殿下沒有下令，它是不會咬人的?！?/br>
    梅長蘇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笑道：“我倒不是怕它咬我，是怕他咬別人。跟你說吧，我有一項異能。無論再狂暴的動物，都樂意跟我親近。絕不會咬我的?！?/br>
    “世上還有這種異能？”列戰(zhàn)英大奇，“我從沒聽說過呢?！?/br>
    他正說著，一個淺灰色毛茸茸的影子已無聲地出現(xiàn)在廳口，那昂首高傲的樣子，仿若一個王者正在耐心地巡視它的領(lǐng)地。

    “佛牙長的可真漂亮?！泵烽L蘇夸道。

    “可不是，”列戰(zhàn)英得意的樣子倒象這狼是他養(yǎng)的，“它的體型壯，毛皮又厚又密，前幾年還要更漂亮的，現(xiàn)在老了些，不過毛色仍然很好的。”

    佛牙將頭轉(zhuǎn)了過來，深褐色的眼珠仿佛有靈氣似的，晶亮瑩潤。它在廳口只停留了片刻，突然仰首一聲長嚎，后背一弓，疾如離弦之箭般直撲梅長蘇而來，那氣勢仿佛是準備將他整個兒吞下去。

    列戰(zhàn)英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嚇得臉都白了，慌忙跳起身來阻攔。這個蘇先生現(xiàn)在可是靖王最要緊的一個人，要是自己守在旁邊還讓他被佛牙給弄傷，那還不如先找塊豆腐撞死算了?？墒潜M管列戰(zhàn)英的反應(yīng)已是極快，但狼的動作總是要壓倒人類一籌，何況從廳口到梅長蘇并不是一段很長的距離。當他剛剛躍起想要抓住佛牙時，灰狼已掠過他的身邊，一頭撲進了梅長蘇的懷里，幾乎沒把他連人帶座椅一起撞倒。

    “呃……”接下來的一幕讓列戰(zhàn)英半張著嘴，很失風(fēng)度地呆呆站著，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見佛牙的兩只前爪搭在梅長蘇肩上，濕濕的尖鼻子親密地在他脖頸間嗅著，時不時還蹭上一下，那撒嬌的樣子跟它巴在靖王身上時一模一樣。

    “怎么樣，列將軍，”梅長蘇好不容易躲開佛牙的口水，笑道，“我這個異能沒騙你吧？”

    “居、居然真的是這樣……”列戰(zhàn)英怔怔地道，“這也太神了……”

    “以前還曾經(jīng)有一匹誰也無法降伏的烈馬，只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長蘇拍拍佛牙的肩，讓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約是太寂寞了，靖王殿下那么忙，很少時間陪它吧？”

    “是啊，尤、尤其這半年，殿下忙……忙得那是腳不沾地……”列戰(zhàn)英最初的震驚還沒有過去，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梅長蘇也不著急，挑了幾個他感興趣的話題，徐徐地引他多說話。列戰(zhàn)英畢竟不是心思復(fù)雜之人，談興漸起后，注意力終于離開佛牙身上，開始順著梅長蘇的引導(dǎo)走，聊到后來，他越說越高興，大部分的話都變成是他在說了，梅長蘇只是微笑著傾聽，時不時插上半句以示鼓勵。佛牙在旁邊時而繞著座椅轉(zhuǎn)圈兒，時而用大尾巴拍打梅長蘇的膝蓋，倒是自娛自樂，時間一久，列戰(zhàn)英漸漸也就看習(xí)慣了。

    就這樣很快過了半個時辰，外面的一應(yīng)準備已然就緒。曾因梅長蘇一句話被降為百夫長的戚猛這次也是隨行人員，大步進來通知出發(fā)時間已到，梅長蘇看他服色，已然升回了校尉，不禁微微笑了笑，問道：“你那只怪獸捉到了嗎？”

    戚猛悶悶地道：“還沒有……那東西狡猾得很……”

    飛流在這時飄了進來，看見佛牙，咦了一聲，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閃開了。當下大奇，追過去再摸，佛牙又閃，可這次沒閃過，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時大怒?；厣矸磽?，一人一狼在大廳中鬧騰了起來。而梅長蘇就笑瞇瞇在一旁看著，完全沒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蘇、蘇先生，”列戰(zhàn)英有些全身無力，“時間快到了……”

    “哦，那我們走吧?！?/br>
    “他……他們……”

    “我們走了，他們就會跟過來了?！泵烽L蘇說著。當先走出。列戰(zhàn)英對那一人一狼都沒辦法，只好跟在他后面。不過幸好正如梅長蘇所言，他們一出來，飛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鬧，以同樣的速度奔出廳外。

    靖王府的小小隊伍里大多都是武者，只有梅長蘇是坐馬車的，佛牙堅持要跟他一起擠到車上去，于是從來不坐馬車的飛流也破天荒跳入車廂。一人一狼對坐著，繼續(xù)玩著你摸我躲。你咬我閃的游戲，整個旅途倒也因此不那么無聊了。

    晚間到達預(yù)定駐蹕的小鎮(zhèn)，整個隨駕隊伍扎營安頓了下來，靖王請安完畢，退回到列戰(zhàn)英已準備好的王帳中休息。剛到帳前，就看到兩條影子一閃，繞過柵門木樁便消失了，不由有些驚詫。

    “這一路上，佛牙已經(jīng)跟我和飛流玩熟了?！泵烽L蘇從里面出來，笑著迎上前道，“列將軍還說佛牙不喜歡親近人呢，其實它性子不錯啊，我本來就很會跟動物相處，還沒什么，可是飛流那樣獨來獨往的人，佛牙也跟他相處的很好呢?！?/br>
    “是嗎？佛牙確實不喜歡跟人親近，看來你和飛流還真是與眾不同?！本竿蹼m然也很訝異，但因為沒有看到佛牙一頭扎進梅長蘇懷里不肯出來的樣子，倒也沒怎么放在心上，而是朝四周看了看，問道：“戰(zhàn)英呢？”

    “我的琴弦斷了，請他去幫我挑兩根上好的馬鬢?！泵烽L蘇指了指后方，“看，他已經(jīng)瞧見殿下，跑過來了?！?/br>
    話音剛落，列戰(zhàn)英已奔至近前，抱拳行禮道：“殿下，營帳均已安排完畢，敬請安歇?！?/br>
    “蘇先生的帳蓬，要圍在你們中間，知道嗎？”

    “正是這樣安排的?！?/br>
    “好。”靖王頷首贊許，轉(zhuǎn)向梅長蘇道，“現(xiàn)在時辰還早，先生到我?guī)ぶ凶?？?/br>
    梅長蘇擔心佛牙回來，淡淡一笑道：“本當從命的，只是趕了一天路，覺得有些困乏了，還是想早些安睡?！?/br>
    蕭景琰知他身體不好，倒也不介意被拒，溫言道：“那就不耽擱你了，明天還要趕一天路，確實該早些歇息?！?/br>
    梅長蘇躬身微微一禮，退回到自己帳中。列戰(zhàn)英因為負責王帳周邊的所有事務(wù)，神經(jīng)有些緊繃，當然不會想到要跟靖王閑聊佛牙初見梅長蘇的事兒，等候靖王進帳后，他便又四處巡視去了。

    次日一早，靖王又匆匆趕往梁帝處請安，由于被賜膳，所以就再也沒回來過，一直伴駕左右。梅長蘇刻意比他晚起片刻，兩人也就沒有碰面。

    這一天的速度比頭一天要快些，黃昏時便趕到了九安山，在獵宮之外連綿扎下一大片的帳蓬。居中便是金頂云龍的皇帳，高五丈，幅寬十丈，雖是臨時搭成，但內(nèi)里擺設(shè)鋪陳已極精美，中間垂下絨繡簾緯，將整個皇帳分為外面起坐、里內(nèi)安寢兩個部分。靜妃的帳篷仳鄰皇帳，規(guī)制要小些，但因為要侍奉梁帝，她在夜間基本上是居于皇帳之中的，等男人們出去打獵的時候，才會回到自己帳中。

    隨蒙摯而來的三千禁軍分班守衛(wèi)，如鐵桶般繞護在這兩頂大帳周邊，戒備之森嚴恐怕連只土撥鼠也不會放進來。

    其他皇族和重臣們的帳篷自然更小一圈，按著地位高低層層圍在皇帳四周，直如眾星捧月一般。

    休整一晚后，春獵于翌日正式開始。梅長蘇雖然也換了勁裝跟在靖王旁側(cè)，但連半枝箭也沒帶，顯然是不打算跟這個“獵”字沾任何關(guān)系。隨同伴駕的人大部分都聽過他的名頭，不免要過來招呼，所以這一路都是在回禮中走過的。到了獵臺前，梁帝命高湛召他和靖王一起上臺，笑著閑談了幾句，雖然沒說什么實在的內(nèi)容，但至少表明了一個愛重的態(tài)度，給周邊的皇室親貴們看看。

    春季由于是萬物繁衍的季節(jié)，本不宜殺生，所以春獵與秋獵不同，是以祭儀為主，沒有競技，大家進林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過是做做樣子，除了偶爾射兩只野兔野雞什么的，一般不會射殺鹿、獐等常規(guī)獵品。

    梁帝一早主持了開獵祭典，又在隨身侍衛(wèi)的重重保護下進密林中轉(zhuǎn)了一個時辰，最后帶著兩只野雞回帳。他畢竟年邁，午膳后便倦意難當，在靜妃的輕柔捶打下昏昏入睡，不多時便睡得鼻息沉沉了。

    靜妃得了這個空閑，忙命高湛細心守著，自己脫身出來。一面朝旁側(cè)的妃帳中走，一面吩咐貼身的侍女道：“快去靖王處，叫他請?zhí)K先生來見我?！?/br>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