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說，他慫。薛門主這臉色似乎是自己說出一個“不”字，立馬就能把自己脖子擰斷。

    薛涼月：“說！”

    “咳咳……理論上……”沐流熙強忍著嗓子上的疼痛，小心翼翼道：“我是說理論上，‘長生天’或許也能……”

    咚。

    他再次一屁股掉了下去。

    薛涼月轉(zhuǎn)過身，從袖中抽出“途窮”，朝著自己手臂，狠狠割了下去！

    血管被一刀兩斷，紅色的液體瞬間噴了出來，濺了滿床，不一會兒，在內(nèi)力的催動下，一只黑色的蠕蟲從還沒來得及愈合的血管里探出一半，被薛涼月捏住腦袋，抽了出來。

    薛涼月死死盯著莫遠，手中蠱蟲身體暴露在空氣中，痛苦地扭曲著。他將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莫遠身上，托著莫遠的胳膊，拿匕首割開了手腕上青藍的血管。

    蠱蟲鉆了進去。

    這畢竟是從娘胎里就跟著自己的“長生天”，比“輪回井”跟他融合得還徹底，脫離軀體的那一刻，薛涼月只覺眼前一黑，差點倒下。

    薛涼月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心臟，扯下袖子一縷布條，把莫遠手腕草草包扎了一下。旋即伸手把那人攬到了懷里，使莫遠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接著緩緩閉上了眼。

    --

    夢魘帶著天青色，水一樣暈開那片闔眸的漆黑，薛涼月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一個……他偏頭觀察了一下四周——酒肆中？

    這的確是個酒肆，正值深山夜雨，漆黑夜幕中嘩啦聲一片。落腳行客擠攘在一起，閑言碎語聊著天等雨停。一片喧囂中，卻不見莫遠的身影，按理說，他應(yīng)該就在附近，畢竟夢境只圍繞著他。

    薛涼月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這次并不是以鬼魂狀態(tài)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緣由不知，或許是‘長生天’和‘輪回井’兩者的屬性略有區(qū)別，抑或是跟自己的融合程度不同。

    薛涼月猜，大概是后者。

    此時，他戴著黑紗斗笠，一身白色紗衣，與兩人初遇時的穿著很像。周圍人仿佛這才發(fā)覺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人，也不覺得奇怪，有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嘿，兄弟。”

    薛涼月沒搭話，略微偏過頭，隔著紗簾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側(cè)的人，那人長得膀大腰圓，一張國字臉，絡(luò)腮胡，臉上手上都油膩膩的。

    “我說小白臉，你在這坐半個下午了?！蹦侨祟H有些厭惡地盯著他，粗聲粗氣道，“憑什么你占著這么大地方，叫我們在一旁站著擠，就憑你衣裳白嗎？”

    薛涼月將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彈了下去，抬眸懶懶笑道：“不然呢？”

    那人被他這態(tài)度略有些激怒了，指著他，“你別給臉不要臉！趕緊站起來，給爺讓個位——”

    “子。”

    這個字沒說出口。

    因為薛涼月摘下了斗笠，那張臉從黑紗后露了出來，那臉膚色白皙如玉，側(cè)臉輪廓柔中帶利，眼型若二月桃花，眼周淡紅，容色美艷，不可方物。

    絡(luò)腮胡愣在了原地。

    薛涼月沒看他，只是將目光投向人群中，似乎再說尋找什么人，絡(luò)腮胡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后半句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后悄悄灰溜溜離開了，鉆進人群中，還是同手同腳。

    周圍離得近的人好奇瞥過來，卻只看了一眼，就也愣在了當場，旋即移開目光，假裝若無其事。但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

    薛涼月視若無睹，他只關(guān)心莫遠到底去哪了，但周圍人太多太吵了，他根本找不到那人的身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失，他不禁有些急躁。

    這時候，一個人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半大少年，大約十三四歲，抱著一把鐵劍，坐在角落里，臉上掛著純樸的沒有被人心鬼蜮污染過的……愚蠢笑容，正在手舞足蹈地跟旁邊人說著什么。

    薛涼月動了動耳朵，聽清了他在說什么。

    “……我們家，老大的！老有錢了！”

    “我爹收藏了好多名畫，我娘喜歡首飾……這次出來，我娘給我?guī)Я撕枚啾P纏，你看！”

    這個人……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是林況。

    松風下掌門清玄老祖之子，林況。

    旁邊那人陪著笑，臉上掛著幾乎沒什么遮掩的貪婪，“您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身上有股跟我們一般人不同的……”

    他指了指林況，煞有介事：“"貴胄風范！”

    薛涼月：“……”

    林況撓了撓后腦勺，“哈哈，是嗎？”

    那人站起身，“少爺，我去解個手，回來繼續(xù)陪您聊！”

    林況：“好嘞！”

    那人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幾乎藏不住笑意，轉(zhuǎn)身正要邁步。

    “站住?！?/br>
    一根竹竿從一旁橫了過來，驀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薛涼月瞳孔一縮。

    那人顯然也愣了一下，順著竹竿望去，只見一個那根竹竿正握在一個灰撲撲的……瞎子手里。

    說是瞎子，是因為他眼睛上蒙了一道三指寬的黑色布條。

    瞎子聲音很沉，聽不出年紀，“放下你偷人家的錢袋?！?/br>
    那人一愣，臉上先是一白，接著惱羞成怒，“臭瞎子，別瞎叫喚，你看得到嗎就亂說！”

    瞎子懶得理他，扭頭朝著林況的方向，“自己看看你那‘大錢袋’還在不在?！?/br>
    林況一模荷包，“呀”了一聲，驚道：“真不見了！”

    他到底也不是個真傻子，仰起頭，驚愕地看向剛剛與自己“相談甚歡”的兄臺，“你偷了我的錢？！”

    那人怒道：“放屁！”

    他指著瞎子，斜眼瞅著林況，“喲，我看出來了，你們是一伙的，專門來訛路人的……呵，我偏不如你們意！讓開！”

    下一秒，那根竹竿輕輕一抖，他整個人被掀翻在地，瞬息之間，瞎子一腳踩上了他的胸口，俯身用小拇指勾出了那只錢袋。

    “喏，收好了?！彼彦X袋扔給林況，懶懶道，“以后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吶，小屁孩。”

    說話間，他緩緩摘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條，布條下，是一雙妖昳的丹鳳眸，狹長鋒利。

    這個人面貌極輕，只是個子高挑，坐著的時候還看不出來，他似乎還是個少年。

    薛涼月盯著那個囂張的背影，握成拳的手漸漸收緊了。

    他好像，長大了很多。

    也瘦了很多。

    第73章 水中央（二）

    “你你你！”

    “你什么你？”莫遠眉毛一挑，手中竹竿虛虛抵著那小偷兒的喉結(jié)，不耐煩道，“快滾！你爺爺今天心情不錯，放你一馬，把我真惹毛了，有你好看！”

    小偷臉漲得通紅，然而他好歹在道上混了這么久，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惹不起的，灰溜溜地爬起來，受著周圍人鄙夷的目光，鉆到了另一個角落蹲下來。

    莫遠把竹竿靠在桌沿，伸手把布條又系緊了，林況把錢袋塞回懷里，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拱了拱手：“咳咳，這位少俠，貴姓？”

    “無名小卒?！?/br>
    莫遠坐了回去，伸手拿過桌上缺了一角的瓷碗，仰頭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看也不看周圍人，趴在桌上就這么睡過去了。

    薛涼月按捺住了過去叫醒他的沖動，轉(zhuǎn)而伸手再次戴上了斗笠，藏在角落，靜靜注視著他。

    這里人太多了，他們本質(zhì)上都是莫遠的分神，雖然會按照邏輯行事，但很受莫遠本身的意識影響，所以他的臉在這里影響比外面還大，簡直像真正的“蠱惑”了一樣。

    這是一把雙刃劍，好處是自己可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避免引起太多注意。壞處是行事也要拘束許多，尤其是在自己沒辦法變成旁觀的“鬼魂狀態(tài)”。

    要是在這么多人的空間下貿(mào)然引起莫遠的劇烈情緒波動，“黃粱夢”很可能把他排斥出夢境，這一點薛涼月在之前那一夜已經(jīng)領(lǐng)會過了，那天他直到莫遠暈過去再醒來，才能觸碰到夢境里的事物。

    ……

    夜雨越來越大，風也大得離譜，猛烈地撲打著窗眼，從縫隙鉆進來，發(fā)出如夜鬼哭嚎的聲音。

    薛涼月盯著莫遠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并不美好的問題——這里時間過去的比他想像得更多。

    林況作為清玄老祖的獨子，年紀薛涼月是清楚的，而看面相他現(xiàn)在至少十二歲了。除非林況天賦異稟，長得飛快，否則推算下來，莫遠這時候至少十九歲了。

    兩年。

    莫遠變了多少？

    那個“節(jié)點”又在哪？

    ……

    想得越多，薛涼月心越沉，他揉了揉眉心，緩緩?fù)鲁鲆豢跉狻?/br>
    這時候，外頭雨聲里忽然混入了一些并不和諧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馬蹄聲？！

    還不止一匹！

    半盞茶功夫，只聽得一聲：

    “咚！”

    伴隨著巨響，酒肆的大門被人猛地撞開，一個渾身被甲的魁梧漢子，騎著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闖進了這小小的酒肆，身后跟著六個同樣騎在馬上的赤身大漢。

    雨水混合著刺骨的冷風，呼啦啦地滾入了大堂！

    一時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驚疑不定地看著這雨中的不速之客，靠近門的那一批更是被雨水澆得濕透，還險些被馬蹄踏到，人群吵嚷著朝里面擠去，所幸薛涼月離得遠，沒被波及。

    “%咕噻*#哈啦北搭，哈/@栗莫落多！”

    為首那漢子嘴里吐出一串嘰哩哇啦的鳥語，聲音很洪亮，態(tài)度極其不可一世。

    薛涼月眉頭微微皺起。

    北蠻人？！

    這里是北庭邊境？怪不得這么冷……

    薛涼月曾經(jīng)涉獵過北蠻語，所以他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這句話大意是：柔弱的燕人，給我們讓出最大的位置。

    來北庭的客商中不乏懂蠻語的人，很快與同行人翻譯了這句話，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那為首的北蠻人又重復(fù)了一遍那句話，語氣不耐煩多了。